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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GXUEYI
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金銮殿内的肃杀与喧嚣隔绝。
天光大亮,刺得人眼睛发疼。汉白玉的台阶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一级一级延伸向下,仿佛通往未知的深渊。朝臣们鱼贯而出,步履匆匆,衣袍摩擦的簌簌声里,混杂着压低的、急切的议论。目光或明或暗,从四面八方投来,落在江雪衣身上,像针,又像火。
他没有理会。只是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下台阶。绯色官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衬得他脸色愈显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映着高远的天空,也映着脚下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身前几步,是父亲江崇的背影。深紫色的朝服在日光下显出沉郁的暗色,步履依旧沉稳,腰背依旧挺直,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弹劾、那一道“停职静思”的旨意,并未对他造成分毫影响。可江雪衣知道,那挺直的脊梁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滔天怒火。
果然,在即将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江崇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江雪衣耳中,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与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逆子。”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砸在江雪衣心上。
江雪衣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他,径直从他身侧走过。两人擦肩的刹那,江崇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轻,更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廓:
“你以为,这就赢了?”
江雪衣终于停下,微微偏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滚着骇人风暴的眼睛。
“儿子从未想过输赢。”他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和方才的力竭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儿子只想求一个真相,还一个公道。”
“公道?”江崇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与冰寒,“这世上何来公道?不过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你今日所为,是自绝于江家,自绝于朝堂,自绝于……这天下!”
“若这朝堂,这天下,容不得一个‘公道’,”江雪衣缓缓道,目光澄澈,不起波澜,“那儿子,便与这朝堂,这天下,为敌。”
江崇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儿子。那目光锐利如刀,剐过他脸上每一寸肌肤,似要将他剖开,看清内里到底是何等样的铁石心肠,抑或是……疯狂的执念。
“好,好,好。”江崇连说三个“好”字,每个字都淬着冰,“不愧是我江崇的儿子。够狠,够绝。”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倒映的、扭曲的影像,“可你以为,谢家那狼崽子,真能给你想要的‘公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利用你扳倒我,为他谢家翻案!等他目的达成,你,还有你手里那些所谓的‘证据’,你以为,还能留下?”
“那是儿子的事,不劳父亲费心。”江雪衣微微垂眸,避开那过于锐利的逼视,语气依旧平淡,“父亲如今,该费心的是如何向陛下,向三法司,解释那些账册、密信,还有……叔父的死因。”
“你——!”江崇气息一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显然怒极。但他城府极深,瞬间又压下怒火,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只是眼底的寒意更甚。“你以为有了那些人证物证,就能钉死我?痴心妄想。这朝堂上,想让我死的人多了,可最后死的,都是他们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残酷的笃定:“雪衣,为父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回头,向陛下请罪,说你受人蒙蔽,构陷亲父。为父尚可念在父子之情,为你周旋,保你一条生路,甚至……保你官位不失。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江雪衣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袖中紧握的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父亲,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此刻写满权谋算计与冷酷威胁的脸,忽然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也极疲惫的笑。
“父亲,”他声音很轻,像叹息,“您还记得,我五岁那年,您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吗?”
江崇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是‘人’字。”江雪衣自问自答,目光飘向远处宫墙上方一角湛蓝的天,“您说,一撇一捺,顶天立地,是为‘人’。做人,要像这个字一样,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江崇脸上,那点疲惫的笑意消散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儿子愚钝,许多道理,至今才懂。这个‘人’字,原来不是用笔写的,是用脊梁骨撑起来的,是用心头血浇出来的。顶不起天,立不住地,不配为人;问心有愧,纵居高位,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鬼。”
江崇脸色骤然铁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儿子,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将他拖入无间炼狱的索命恶鬼。
“儿子今日所为,或许不孝,或许绝情,或许……万劫不复。”江雪衣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深,很深,深得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骨髓里,“但儿子,问心无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步,沿着漫长的宫道,向着宫外走去。步伐很稳,背影挺直,只是那绯色的官袍,在炽烈的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也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江崇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宫门的阴影里。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低声重复,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既然如此,就别怪为父……不念血脉亲情!”
他猛地甩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软禁他的府邸——大步走去。深紫色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这汉白玉的地面踏碎。
周遭窥探的目光,他视若无睹。那些或惊惧、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低语,他充耳不闻。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逆子必须死。证据必须毁。谢家余孽,必须永绝后患!
宫门外,早已炸开了锅。
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压低声音,议论纷纷,脸上神色各异。有惊魂未定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兔死狐悲的,更多的,是深深的忧虑与揣测。首辅被停职,御史中丞弹劾生父,两桩大案重启调查……这朝堂,怕是要变天了。
江雪衣穿过人群,对那些目光和议论恍若未闻。他走到自家马车前,车夫老赵脸色发白,欲言又止。苏月见从另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旁快步迎来,眼中满是担忧,低声道:“公子,夫人和小姐已按吩咐,从后门出城,往紫云观去了。”
“嗯。”江雪衣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飘。他扶着车厢,想要上车,脚下却忽然一软,眼前阵阵发黑。
“公子!”苏月见连忙扶住他,触手冰凉,这才发现他官袍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无妨。”江雪衣稳住身形,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胃部的翻搅。方才在金殿之上,全凭一股心气硬撑,此刻松懈下来,疲惫、寒意、以及那种亲手将刀锋指向至亲的、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才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击垮。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苏月见的手,自己登上马车。车厢内光线昏暗,他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心口某个地方,空荡荡的,冷得发慌。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宫门,汇入熙攘的街市。外头的喧嚣隔着车帘传来,是鲜活的人间烟火,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壁垒。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已被彻底剥离出那个熟悉的世界。父不再是父,家不再是家,脚下的路,只剩下荆棘与血火,通向不可知的结局。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枚残玉冰冷的触感。他摊开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只有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的月牙形伤痕,有些已经破皮,渗着血丝。
叔父……
他在心里默念,却唤不回那个温润带笑的身影。只剩下一枚染血的残玉,和一份沉甸甸的、必须用血与火去偿还的债。
马车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公子,前面……”车夫老赵的声音带着迟疑。
江雪衣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路口,被几辆华丽的马车堵住了去路。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正簇拥着一人,高声谈笑,旁若无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吏部尚书之子,李显,有名的纨绔,亦是江崇的门生之一。
李显显然也看到了江家的马车,以及车上熟悉的标识。他脸上笑容一收,推开身旁同伴,摇着折扇,踱步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恶意。
“哟,我当是谁家的车驾,这般不懂规矩,挡了小爷的路。”李显用扇子敲了敲车厢,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原来是咱们‘大义灭亲’的江御史啊!失敬,失敬!”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
江雪衣放下车帘,面无表情。
苏月见在车外冷声道:“李公子,请让路。”
“让路?”李显嗤笑,“凭什么?一个连自己亲生父亲都敢构陷的逆子,也配让小爷让路?江雪衣,你今日在金殿上可是威风得很呐!怎么,弹劾了首辅老爹,就觉得自个儿是青天大老爷,能横着走了?”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一阵哄笑。
“就是!子告父,天理难容!”
“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圣贤书是教你这么‘忠孝’的?”
“我看他是疯了,想踩着亲爹的尸骨往上爬吧!”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老赵气得浑身发抖,苏月见手已按上腰间软剑,却被车内江雪衣淡淡一声“不必”止住。
江雪衣重新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李显等人。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像看一群蝼蚁。
李显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又挺起胸膛,冷笑道:“怎么?江御史还有何指教?莫非还要参小爷我一个‘当街辱骂朝廷命官’?”
“李公子,”江雪衣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街口,“令尊李尚书,掌吏部铨选,负责官员考功。嘉平十八年,你于国子监殴伤同窗,致人残疾,是你父亲压下此事,以对方‘行为不端’为由,将其革除功名,逐出京城。嘉平二十年,你强占城西柳氏田产,逼死其老母,是你父亲授意京兆尹,以‘刁民诬告’结案。嘉平二十一年,你……”
“你住口!”李显脸色骤变,又惊又怒,厉声打断。
江雪衣却不停,语速平稳,继续道:“……你于青楼与人争风,失手打死礼部侍郎侄儿,是你父亲连夜拜访侍郎府,许以明年江南盐道肥缺,方才压下此事。需要我继续说吗?李公子?”
他每说一桩,李显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指着江雪衣,手指颤抖:“你……你血口喷人!污蔑!全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李公子心里清楚,令尊心里更清楚。”江雪衣目光转向他身后那几个已然色变的公子哥,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王公子,去年秋闱,你那份二甲十七名的答卷,似乎与你府上西席的笔迹,颇为相似?赵公子,你兄长在漕运上的‘孝敬’,每月初一送入贵府侧门,是也不是?还有孙公子……”
“够了!” “闭嘴!” 几人纷纷色厉内荏地喝止,脸上红白交错,又惊又惧。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以“清正”闻名的江御史,手里竟握着他们如此多的把柄!平日不声不响,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滚。”江雪衣吐出一个字,不再看他们,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李显等人僵在原地,进退不得。当众被揭了老底,颜面尽失;可若就此让开,又实在不甘。正僵持间,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常的骏马缓缓行来,马上一人,玄衣墨发,姿态慵懒,正是谢长离。他仿佛刚从哪里闲逛回来,手里还拎着个小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见到路口情形,他勒住马,醉眼朦胧地瞥了一眼,笑道:“哟,这么热闹?李公子,王公子,几位这是……拦路唱戏呢?”
李显见到他,脸色更难看了几分。谢长离是出了名的混不吝,行事荒唐,偏偏圣眷未衰(或者说,皇帝懒得管),等闲没人愿意招惹。
“靖安侯说笑了,”李显勉强挤出一丝笑,“不过是与江大人有些误会,这就让开,这就让开。”说罢,狠狠瞪了江雪衣的马车一眼,带着人灰溜溜地让到一边。
谢长离策马踱到江家马车旁,俯身,用马鞭轻轻敲了敲车窗。
车帘掀开,露出江雪衣没什么血色的脸。
“江大人,”谢长离笑得眉眼弯弯,将那点漫不经心的醉意演绎得淋漓尽致,“这路不好走啊,要不要本侯送你一程?保准畅行无阻。”
“不劳侯爷费心。”江雪衣淡淡道。
“哦?”谢长离挑眉,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道,“方才在金殿上,江大人可是威风得紧,怎么一出宫门,就被几条野狗堵了路?这可不行啊,路还长着呢,狗……也多着呢。”
江雪衣抬眼看他。谢长离脸上挂着笑,眼底却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审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路长狗多,一步步走便是。”江雪衣收回目光,放下车帘,“侯爷自便。”
谢长离看着晃动的车帘,笑了笑,直起身,对车夫道:“走吧,没听见你家大人说,路长,要慢慢走吗?”
老赵如蒙大赦,连忙催动马车。青布小车跟在后面,苏月见深深看了谢长离一眼,策马随行。
马车缓缓驶过路口。谢长离依旧骑在马上,拎着酒壶,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玩味。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江崇啊江崇,你养出的这只小狐狸,咬起人来,还真是……不留余地。”
他调转马头,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见地上一点反光。是方才江雪衣站立的地方,似乎掉了什么东西。
他下马,捡起。是一枚玉佩。质地普通,雕工粗糙,且只有半块,断裂处参差不齐,沾着早已干涸发黑、像是血迹的污渍。
谢长离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断口,和那暗沉的血迹,眼神幽深。
这是……江枫眠的遗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江雪衣在金殿上,提及叔父暴毙时,那平静表面下,极力压抑的颤抖。想起方才他下车时,微微踉跄的脚步,和苍白如纸的脸色。
“问心无愧……”谢长离嗤笑一声,将残玉攥入掌心,冰冷的玉石硌着皮肤,“这世上,哪有真正问心无愧的人?”
不过都是,在炼狱里,抱着一点自以为是的执念,苦苦挣扎罢了。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夹马腹,朝着靖安侯府的方向驰去。玄色衣袂在风中翻飞,像一片不祥的乌云。
而此刻,江府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江崇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春光正好,花团锦簇,可他脸上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阴沉的铁青。
“父亲。” 江雪衣的弟弟,江家长子江雪言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脸色发白,“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说是奉旨,护卫府邸安全,实则……实则是将我们软禁了!还有,母亲和妹妹的院子也被看起来了,不许随意出入!”
江崇“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仿佛早已料到。
“父亲!兄长他……他怎能如此!”江雪言又急又怕,声音带了哭腔,“他这是要将我们江家置于死地啊!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江崇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刀,刮在儿子惊慌失措的脸上,“慌什么?天还没塌!”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沾饱了墨,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笔尖的墨汁,凝聚,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一团浓黑,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谢长离……好手段。”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扭曲的弧度,“竟能说动那个逆子,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是我小瞧你了,也小瞧了……我那个好儿子。”
“父亲,如今证据都在他们手里,三法司又要重查旧案,我们……我们是不是……”江雪言不敢说下去。
“证据?”江崇冷笑,“死的死,散的散,几个陈年旧账,几封不知真伪的信,就想扳倒我江崇?痴人说梦!”
他眼中寒光闪烁:“十二年前,我能将谢霆打入尘埃,能让江枫眠永远闭嘴,今日,就能让这些跳梁小丑,知道什么叫……蚍蜉撼树!”
“父亲的意思是……”
“去,让你母亲修书一封,递进宫去,给淑贵妃。”江崇放下笔,语气森然,“告诉她,宫里该‘清理’了,有些不该留的人,早些打发。还有,让咱们的人,都给本相动起来!该闭嘴的闭嘴,该消失的消失!三法司那边……哼,宗□□是摆设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难道铁板一块?”
“是,是!儿子这就去办!”江雪言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江崇独自坐在案后,目光落在窗外明媚的春光上,却只觉得那光刺眼得令人心烦。
他想起很多年前,江雪衣还小的时候,玉雪可爱,聪慧过人。他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读书,告诉他何为忠君,何为爱国,何为家族荣光。他对他寄予厚望,倾尽资源培养,看着他一步步长大,中举,入仕,成为清流楷模,成为他手中最锋利、也最得意的一把刀。
可如今,这把刀,调转刀锋,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
“逆子……”江崇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骨节发白。
既然你选择做谢家的刀,选择与为父为敌,那就别怪为父……清理门户了。
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冷酷的决绝。他按下书案下一个隐秘的机括,侧面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间小小的密室。
密室内,只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坐着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身形佝偻,看不清面目。
“去告诉‘那边’,”江崇对着黑影,声音冰冷,“计划有变。‘刀’已反噬,需提前‘清理’。谢家余孽,还有那个逆子,一个不留。至于宫里……让淑贵妃加快动作,陛下……该‘静养’了。”
黑影微微颔首,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密室墙壁重新合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江崇重新坐回案后,拿起那份被墨汁污了的宣纸,缓缓撕碎。纸屑如雪,纷纷扬扬落下。
“问心无愧?”他嗤笑,声音在空荡的书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寒意与嘲讽。
“这世上,唯有胜利者,才配谈‘无愧’。”
夜色,悄然降临。
江雪衣坐在御史府的书房中,没有点灯。窗外月光清冷,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苏月见轻轻推门进来,将一碗温热的粥放在案上。“公子,用些吧,您一天未进水米了。”
江雪衣摇摇头,目光落在虚空中,没有焦点。
“公子,”苏月见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方才……府外暗哨来报,咱们府邸周围,多了不少眼线。看身形做派,不像是官府的人,倒像是……江湖路子。还有,夫人和小姐那边,静慧师太暗中递了信,说紫云观附近,也发现了可疑之人。”
江雪衣眼神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知道了。”他声音沙哑,“让他们守着,不必打草惊蛇。母亲和妹妹那里,加派人手,务必护她们周全。”
“是。”苏月见应下,却未离开,脸上忧色更重,“公子,今日之后,您与江相……已彻底撕破脸。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是否……”
“是否怎样?”江雪衣打断她,转过头,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轮廓越发清晰,也越发冷硬,“避其锋芒?还是摇尾乞怜?”
苏月见抿唇不语。
“这条路,是我选的。”江雪衣收回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若要动手,便来。我既然敢做,便不怕。”
话虽如此,他袖中的手,却缓缓握紧。掌心的伤口崩裂,渗出细微的血丝,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让他保持清醒。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父亲的报复,绝不会仅仅是软禁和监视。那将是不死不休的绞杀。而谢长离……那个心思难测的靖安侯,究竟是盟友,还是另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还有陛下……今日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案子交给三法司重审,态度已然微妙。是真心想查,还是权衡之下的缓兵之计?三法司中,又有多少是父亲的人?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他孤身一人,执剑前行,脚下是至亲的血,身后是万丈悬崖。
可他不能退。
退了,叔父的血白流,谢家的冤屈永埋,那些枉死的将士永不瞑目,这朗朗乾坤下的污秽,将永无昭雪之日。
退了,他便不再是江雪衣。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那翻涌的血气与寒意。
“月见,”他忽然开口。
“奴婢在。”
“去取纸笔来。”江雪衣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无波,“我要写几封信。”
“公子要写给谁?”
“都察院陈老御史,大理寺少卿周正,还有……”他顿了顿,“靖安侯,谢长离。”
苏月见一怔:“公子,此时与靖安侯联络,是否……”
“避嫌?”江雪衣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也极冷的弧度,“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嫌可避?他要证据,我给了他。他要开场,我掀了幕。如今戏已开锣,他这主角,还想躲在幕后看戏到几时?”
他转身,月光照亮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和那双映着寒星、亮得惊人的眼睛。
“告诉他,他要的东风,我已经借来了。现在,该他……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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