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共生

　　竞赛初赛安排在周六上午，市科技馆的报告厅。

　　陈玥走进会场时，第一感觉是冷，冷气顺着衬衫领口往里钻，让人发寒。第二感觉是静，近百人的大会场，到处都是压低的话声、纸张翻动的窸窣、键盘轻敲的嗒嗒声。

　　陈玥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穿越前的高考考场上，不自觉有些腿软。

　　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赵曜转头问他怎么了，陈玥摇摇头说没事。

　　他们的位置在第三排正中，赵曜又盯着陈玥看了一会儿，确认真的没事了，就到位置上去检查数据线。陈玥过去坐下时，看见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什么也没写。

　　“这是什么？”陈玥问。

　　“数据日志。”赵曜没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从组队第一天开始，所有的训练记录、调试过程、失败和修改。”

　　陈玥翻开，第一页日期是组队那天，字迹工工整，是赵曜一惯的作风。本子上记录着第一次训练的内容、时长、遇到的问题。往后翻，每一页都如此。直到第八天，出现了潦草的修改痕迹，还有几个被划掉又重新写上的公式。

　　是那晚的实验室。

　　再往后，记录变得密集。有时一页纸记了三天的内容，有时一天就占了好几页。

　　“你一直记这个？”陈玥合上本子。

　　“习惯。”赵曜终于检查完所有接口，抬起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陈玥看着那本厚重的日志，没说话。他盯着赵曜工整的笔迹，觉得赵曜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没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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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示环节在上午十点开始。

　　他们的顺序靠后。前面几支队伍的展示中规中矩，评委是几位学者模样的老师，坐在第一排，偶尔低声交流，多数时候面无表情。

　　轮到他们时，陈玥先起身。他走到台前，插U盘，十分熟练地把文件打开，赵曜则坐在原位，手放在键盘上，准备随时切换演示内容。

　　“我们的模型，核心是解决一类复杂场与粒子行为的耦合问题。”陈玥开口，声音透过话筒传遍整个会场，他点击播放，屏幕上开始顺利运行模拟可视化曲线动画。

　　前六分钟，一切按计划进行。

　　然后，台下有人举起了手。

　　是个戴细边眼镜的男生，穿着省城最好中学的绿色校服。他等陈玥讲完当前页，才站起身，声音清晰：

　　“很精彩的模型。不过我们发现，贵队的核心算法框架，与三年前国外某篇知名论文中的场耦合模型有高度相似性。”

　　他顿了顿，看向评委：“那篇论文因为数据可复现性问题，后来被学术社区谨慎对待。我们想请教，贵队是基于该论文的改进，还是独立构建？如果是改进，是否考虑过原始模型的缺陷问题？”

　　报告厅里安静了一瞬。

　　陈玥皱了皱眉头，他确实在赵曜给的资料里看到过那篇论文，可这篇论文只是相关领域的前沿思路，并算不上完善，仅仅只是给他们一个启发，何谈改进。

　　他侧头看赵曜。

　　赵曜的表情很平静，两人对视一眼，赵曜朝他点点头，然后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先向提问者微微颔首：“是个很好的问题，感谢您对我们模型的关注。”

　　语气礼貌，姿态从容，接着他转向评委，声音依然平稳：

　　“您提到的论文，我们确实研读过。事实上，它是我们设计初期的重要参考与启发。”

　　他拿起桌上的深蓝色笔记本。

　　“但我们并非简单应用。”赵曜翻开本子，举起，让第一排的评委能看清，“从今年3月15日第一次接触该论文开始，我们记录了所有调试过程和修改理由。”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投影屏幕旁。摄像头自动对焦，笔记本内页被放大到屏幕上。

　　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包含了日期、时间、操作、结果、反思，两人的笔迹工整在本子上铺陈开，有些地方有涂改，有些页角被反复翻折得起了毛边。

　　“请看这里。”赵曜手指点在4月2日那页，“我们发现原论文的边界处理在特定条件下失效。4月7日，我们尝试了三种修正方案，全部失败。”

　　他翻页。

　　“4月12日，我们考虑放弃原框架，但担心时间不够。4月15日……”

　　他一页页翻过笔记本，翻过那些深夜的挣扎、翻过那些失败的尝试与纠结的讨论，将它们全部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直到5月18日凌晨，”赵曜停顿，看向陈玥，“我们放弃了对原模型的修补，转而构建全新的框架。”

　　他翻到下一页。字迹重新变得工整，记录着新框架的搭建过程。

　　“也就是今天展示的这个。”赵曜合上本子，“整个过程，有据可查。”

　　报告厅里更安静了。

　　提问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还想说什么，但赵曜没给他机会。

　　“至于您提到的数据可复现性问题，”赵曜看向他，语气依然礼貌，“据我们所知，那篇论文的问题不在于理论框架，而在于实验条件描述不充分。我们是纯理论建模，不存在实验复现问题。”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您仔细读过论文附录，会发现作者在致谢中提到了这一点。”

　　男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评委席上，首席评委一位白发老先生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陈玥突然开口：

　　“理论可能需要时间消化。”他走回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不如我们现场演示一下，我们的模型与原论文的根本区别。”

　　他没看赵曜，但赵曜几乎同时接话：“边界条件处理是我们与原论文的核心区别。”

　　陈玥调出代码编辑器。他提前准备了一个对比版本，本来只是为了自己理解，没想到用在这里。屏幕上，两个模型并排运行：左边是原论文的简化版，右边是他们的。

　　“请看。”陈玥指着两条开始分叉的曲线，“在原模型中，当参数超过阈值时，解会发散。”

　　左边的曲线像疯了一样向上飙升，冲出坐标范围。

　　“而我们的模型……”

　　他敲下回车。

　　右边的曲线平稳过渡，在阈值处有个微小的拐点，然后继续平稳延伸。

　　“保持稳定。”

　　陈玥说完，看向赵曜。赵曜自然地接上：

　　“这种稳定性不是通过增加约束实现的，而是通过重新定义场耦合方式，这正是我们创新的核心。”

　　一搭一档。一个演示现象，一个解释原理。严丝合缝。

　　陈玥忽然觉得刘老师没说错，他们或许真的是天生的搭档。

　　首席评委又点了点头，这次更明显。他低声和旁边的评委说了句什么，然后在评分表上写了几个字。

　　“过程清晰，证据充分。”老先生抬头，看向提问的男生，“质疑不成立。”

　　他顿了顿，看向陈玥和赵曜：“不过，两位同学以后提交作品时，最好附上这样的研发日志。学术严谨性，首先体现在过程透明。”

　　“是。”陈玥和赵曜同时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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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级名单在午饭后公布。

　　他们组毫无悬念排在第一个。陈玥听到自己编号时，发现手心有汗。他下意识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看见赵曜递过来一张纸巾。

　　“擦擦。”赵曜说，眼睛看着台上的名单。

　　陈玥接过。纸巾是温的，应该是被赵曜握在手里很久了。

　　“你也紧张？”陈玥低声问。

　　赵曜没回答，只是把纸巾包收进口袋，让他别忘了晚上的聚餐。

　　晚上有一个主办方举办的聚餐，参赛组的几个晋级队伍都来了，二十几个人挤满两个大桌。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的味道、笑声、碗碟碰撞声。

　　有人把可乐倒进塑料杯，塞到每个人手里。

　　“喝一杯喝一杯！都晋级了，庆祝一下！”

　　陈玥到场的时候，杯子刚好传到他面前，可乐冒着细密的气泡，在杯壁上爬升、破裂，在陈玥的眼底炸开。

　　“碰一个碰一个！”起哄的是隔壁队的队长，性格外放，嗓门很大。

　　陈玥举起杯子，看向赵曜。赵曜也举起来，杯沿在空中相碰。

　　塑料发出沉闷的“嗒”声。

　　周围的喧闹在这一瞬间变得遥远，陈玥看着杯中晃动的深褐色液体，低头抿了抿嘴唇，可乐微凉，但不刺喉咙，就是太甜了，陈玥没喝几口就放下了。

　　然后他看向赵曜。赵曜已经在和旁边的人说话，侧脸上有餐馆暖黄灯光投下的柔和阴影，与那夜实验室下的侧影有所不同，却越发真切。

　　陈玥扭头在桌子上拿起一块小蛋糕，植物奶油在嘴里化开，慢慢融进自己的心里。

　　陈玥心想，合他一起赢的感觉，好像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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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功散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赵曜走在陈玥旁边，快到路口时，他把那个深蓝色笔记本递过来。

　　“你保管吧。”

　　陈玥接过。本子很沉，里面装着一个赛季的日日夜夜。

　　“为什么给我？”

　　“放我那儿没用。”赵曜说，顿了顿，“放你那儿，也许哪天你会看。”

　　陈玥没说话。他翻开本子，随手翻到中间一页。字迹潦草，还有几处被水渍晕开，在这一页的末尾，赵曜补了一行小字。墨迹很新，应该是今天赛前写的：

　　“如果被质疑，就展示这个过程。”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

　　“感谢搭档。”

　　陈玥合上本子。

　　“走了。”赵曜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

　　“赵曜。”陈玥叫住他。

　　赵曜回头。

　　陈玥举起笔记本：“数据日志里，5月18日那晚，你写我提了某款游戏的设定。”

　　赵曜看着他。

　　“其实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陈玥停了停，斟酌着语言，继续说，“就是以前。另一个以前。”

　　他说得很含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懂，只是胡言乱语着，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我知道。”赵曜说。

　　陈玥愣住。

　　“每个人都有不想直说的以前。没关系。”

　　陈玥握着笔记本的手紧了紧。

　　“走了。”赵曜又说了一遍，这次真的转身离开了。

　　陈玥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街角。

　　然后他低头，重新翻开笔记本，找到5月18日那页。在“感谢搭档”那行小字下面，他拿出笔，想了想，也写了一行：

　　“也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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