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日

　　或许是这边的空气里有迷药，严言发现自己越发懒惰了，又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简单扒了几口饭后又往床上一躺。

　　方方块块的天花板，方方块块的灯，方方块块的门，叠在一起的方块快递盒。方块方块还是方块。严言举起自己的手端详了一下，这倒不是方的，不过倒也没太多观赏价值。

　　网吧里那只手还真挺好看。

　　谢浔打台球时，手好像也挺好看的——

　　严言一手拍向自己的脑门。

　　或许是睡的太舒服了，或许是隔夜酒精的作用，大脑开始胡乱串着记忆播放。

　　猛然一声咔呲的动静，严言鲤鱼打挺地身子直起来。喝酒的事情就是这时钻进大脑。睡意顿然消失，他举起的手又朝脸狠狠一拍。昨天的事不能再细想，即使恐惧的凌迟不会再到来，但谢浔这个人一旦出现在脑子里都没什么好事，让人无端烦躁起来。

　　这个人，克他。

　　床上的手机发出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声音连着响了会，过了一阵终于筋疲力尽失去动静。严言抓着手机一看，是顾禾发来的入学考试试卷及答案，还贴心地把各科老师的课件一起发了过来。

　　都已经开学了——

　　无端地严言升起一阵怪异的感受。虽然是自己坚持要转来这边，但一切就这样重新开始了，新的城市、新的班级。自己的生活就这样轻易地翻天覆地，或许以前班上还会有人聊天时偶尔提到他，但终究就像写在沙滩上的到此一游，海水一冲，就不见了踪影。
　　这种感受也称不上难受，毕竟除了顾禾以外都是没说过几句话的泛泛之交，只是意识到自己过去生活里竟然找不到什么值得怀恋的东西，感觉活的实在不够精彩的自嘲罢了。

　　严言懒懒地穿好衣服后就下楼去找打印店打印资料，靠在打印机旁听着那嗡嗡的动静时，他突然想笑，自己活了十六七年，最长情的对象竟然是学习，对大部分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同时，又不反感在学习上多花费些时间，况且在成绩单上领先的优越感也还不错，严言就这样无所谓地做了十年好学生的模子。

　　“你是在赤山这读高中吗？没见过哦！你们是不是要开学啰？”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严言并不熟悉的口音。

　　“——新搬过来的，快开学了。”严言把答案部分放到一边，示意老板分开订。

　　估计店里一上午也没几个客，老板又话多，拉着严言热情的不行，“那靓仔你读哪个年级啊？这么高个，高三了吧都！”

　　“进高二。”以前在昌城时如果有人说严言高个，还真是稀事，不过在这边——严言想起前面碰到的几伙人，除了那个谢浔和那个黄毛网管差不太多，还真是有种一览众山小的体验。

　　“哦呦！那你跟老谢那孙子一样大。那娃娃也高，有一米八撒！”

　　严言嘴角抽了一下没说话，把钱付过去后就回了屋。顾禾发来的只是入学考试试卷，但毕竟涉及到上个学期的各科所有内容。严言抽了几个小时做了复习才开始动笔。

　　桌上闹钟缓缓指向七点，严言抬头正看见窗外被楼房切割的长方形天幕透出霞色。鹅黄又混合着橙子皮的色调，在这昏暗的楼道搭成的框架里显得格格不入。

　　严言看了一会，心想：这年头，天空都是方正的了。

　　接着他下了楼。
　　像第一次跑出去一般，他还是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不知道它的历史、人文、风俗，也不知道当地的人一般会去附近什么公园散步还是有个像麻将房茶馆这样的地方聚。宁城于他，处于旅游打卡城市和居住地都不沾边的尴尬处境。
　　严言漫无目的裹着风慢慢走，一步两步，直到路上吹着的风越来越湿，夹带着一股咸咸的味道。他顺着一条路边种着笔直矗立的棕榈树往前望去，晚霞慷慨地大片布满天空的一侧，海在路拐角的尽头处，融合了天空的颜色化出更深的一抹蓝。

　　这回倒是直接走到海边了。

　　前面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喧嚣打断了严言放空的大脑，一看，前面竟然是一个碗池，几个滑轮摩擦着地面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三四个人站在一起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严言简单瞥了一眼脚步也没停继续往前走。

　　“哥！”旁面突然有人冲他大喊一声。
　　严言犹豫了几秒回过头去，看见杵着叫他的人穿着件骚气的粉色短袖，这脸好像有点熟悉。

　　“就是你！快来！”这人见他回了头，朝他挥了挥手。
　　严言看到他开开合合的嘴里亮晶晶露出个点，这才想起这是网吧代表道歉的那小子。严言再次快速扫了眼旁边这几个人，果不其料谢浔就站在这人旁边。

　　谢浔一只手遮住脸，另一只手扯着易子扬的后领一拉，压着声音说，“干什么？”

　　易子扬不明所以，愣着脸转过头看谢浔，“哥，你不是说人越多气势越足吗？”

　　“他除外，不要喊。”谢浔咬着牙把易子扬扯到身边，把胳膊用力搭到他肩上。把严言灌醉的事才过去一天不到，虽说昨晚把他送回去时已经被华老太在楼道里训了个来回，但毕竟自己还听了点不该知道的事情，又心虚又变扭地躲他都来不及。

　　严言双手插在兜里，微微眯了眯眼。

　　“哟，又喊了个人。”旁边叼着烟的一个纹身男似乎已经默认严言要加入，带着挑衅扫了眼严言。

　　这边站在一起的几个人明显气氛不太友好，谢浔和那个打舌钉的骚粉站在一块，纹身男那边站了个西海岸和另一个高个男，碗池里那个双马尾女生看见严言也滑了上来，眼里带着兴奋打量他。

　　“一看就是弱鸡，估计板都没摸过。”西海岸风格的人瞧了眼严言便嘲笑起来。

　　易子扬感觉肩上谢浔压的力度又大了，忙又朝严言挥手，“哥你回吧！浔哥说不用。”

　　严言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再次扫了眼谢浔，那股烦躁感又涌上来了。他移开眼抬腿径直走到易子扬旁边。

　　这下算严言主动加入，易子扬瞄了眼谢浔转开头没说什么，便轻撞了下严言，小声说，“哥，你等会只用在旁边battle时给我和浔哥涨涨气势就行，然后损他们几句，不用技术活嗷。”
　　没有回答，严言只看了眼他碰过来的肩膀，默默拉开了半步的距离。

　　这种battle非常随意，规矩也是自己定的，至少严言以前从来没见识过。共三局，每局先定好人再先后做动作，主要是在碗池里进行，根据动作难度和跳起动作的高度与美观性进行比较，说是比较，但上场的人都是捡自己会的招，至于美观性和谁好谁坏基本也就是在场的人决定的，除了显而易见的差异和失误动作外，谁的欢呼高算谁。这也就是为什么人要多的原因，但好在毕竟是业余，每局上场的人也不管重不重复，实在没办法一队怼着一个人薅的情况也有，不过就是面子上过不去。
　　双马尾拿了手机计时，喊了声后易子扬就信心满满地飞下去了，纹身男那队是高个男上阵，易子扬充满挑衅地朝高个比了个中指还吐了吐舌头，标志性的舌钉和他耳朵上一排闪闪的耳钉呼应着。对面高个不为所动，只盯着易子扬点了点头还示意他先上碗池。

　　虽说是第一个上，易子扬也没多大心理压力，在上面时就在那盘算着，第一把他上如果胜了，那浔哥第二把赢了后自己还能再来一把，如果输了那就让浔哥连上两把，反正后面还有棵大树在，他也没什么心理压力。严言插着兜看他一蹬在碗池已经来回转了一圈，往下压弯时还做了个漂亮的向后卡板尾的动作。还行，严言心里点评了一句，余光里扫过旁边站得远远的谢浔，那人也抽了个眼神给他，对上后摆了个几乎可以说是礼貌的笑。

　　严言啧了一声移回视线。

　　场上的易子扬发挥的还算中规中矩，有几个动作做的算漂亮利索，但难度都不大，到高个下场的动作出来之后就已经明显能看出差距，虽然中间失误了一下但并不影响整体美观，现场没有太多争论的情况下双马尾女宣布纹身男那一队积一分。

　　谢浔感觉旁边好像是一股又急又大的气声，偏过头去看，正看到易子扬鼻孔出着大气瞪着对面高个，谢浔便伸手拍了拍他头。“别急哈，你浔哥下一把帮你赢回来。”

　　下一局开始，谢浔对西海岸。
　　西海岸玩滑板时间跟谢浔差不了多少，两人每次都会对上胜负却都陈陈相因，西海岸愈败愈勇，每次都还要对谢浔再放上几句狠话。这次也如此，一分钟做动作时间过去，西海岸滑出碗池时扬着下巴用鼻孔对着谢浔，照旧留下一段脏话的学习素材。
　　对面几个人捧场的给了阵掌声，而易子扬和谢浔则吁回去，就着刚刚从西海岸那学到的脏话升级辈数的送了回去。

　　严言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小学的课间十分钟，无语地移开视线，猛然看到碗池另一边有个人影，天色本就暗了，他微眯了一下才认出这是刚刚说去买瓶水的纹身男。纹身男下一秒就走了出来，这时双马尾正拿着手机催谢浔上场，那边几人才停止问候互相长辈的礼貌大比拼。

　　想到纹身男总感觉有些怪异，严言本打算谢浔等下走过去时顺便跟他提醒一下，谁知谢浔特意往另外一边多绕了走，严言便呵了一声不说话了。

　　前面几圈都很正常，谢浔还来了个高难度空中360度转体，再往下滑去又一个入弯起跳，严言抱着胳膊看，难怪易子扬那么自信，谢浔的动作带有一种力量感的美观性，能把动作做的拉风又稳当。谢浔整个身子都是压低的，但却不是僵着弯腰，做动作时整个肩膀带动髋部，髋部又带动腿，从头到脚带着一股柔韧感。

　　易子扬试图拉着严言一起喝彩，但下一秒身子一顿，瞳孔也突然放大。
　　“浔哥！快绕开！有石头！”
　　只见谢浔正在泵道加速，而前面本来应该平滑的地面上又块一手宽的石头，石头不算大块，但对于滑板尤其是加速中的滑板来说，再小一颗石子都会让板子直接失去平衡飞出去。

　　谢浔滑过来时也注意到了，但在灯光阴影的掩护下，发现这块石头时错过了最佳反应时间了，这还是在向下的滑道上，滑板正是难平衡的状态，这个速度这个距离已经没有多少反应时间留给他了，谢浔第一时间只能立马把重心稍微往后移。

　　“我操？这石头怎么来的？”西海岸站得最近，也叫出声来。

　　绕过去无疑时间和距离都不够，谢浔加速看到这块石头到马上要撞到这块石头之间简直一秒不到，他只能仓促起跳，连脚位也来不及变，滑板还在加速中起跳重心很难稳住，跳过之后谢浔下一秒就已经屁股着地、抱头摔了下去。

　　易子扬第一时间跑到池里扶起谢浔，“操，哪个狗日的丢了块石头到这里。”

　　严言的眼神停在纹身男身上，而一抬头发现旁边嚼着口香糖的双马尾裁判打量着他，严言皱了皱眉，总不能怀疑是他丢的吧，好歹也是和谢浔一队的，严言收回眼神便也向前走到谢浔那边去。

　　“嘶——你浔哥今天这屁股算是废了。”谢浔在地上缓了一阵才站了起来，手臂处也感觉火辣辣的估计擦破皮了。

　　“这局算你的。”西海岸看了眼谢浔，难得没有出言嘲讽。虽然因为这块来路不明的石头而失误，但前面的动作含金量也是不容置疑的，双马尾没说话默认了这个判决结果。倒是纹身男一脸嘲笑，“啧，这一分是同情分啊，给你屁股加的吧。”

　　谢浔掀起眼皮看了眼纹身男，“那你摔几个屁股也加不到分啊。”

　　“还记着嘲笑我呢？不管再怎么样你们队不都得输。”纹身男猥琐的五官里已经满是得意，偏偏他说的对，易子扬攥紧了拳头，谢浔这样下一局肯定不能上，而自己第一局就输了，第三局对方无论是西海岸还是高个他都没办法赢。

　　“平时真没被打过？”严言在旁边开了口，又接上一句真诚地发问。“不会还要装这石头是凭空出现在这一场出现的吧？”

　　纹身男：“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就算不是你也一定是你们队的谁，不然前面几局怎么都没碰到这块石头呢？”易子扬朝着纹身男大骂。

　　“那说明谢浔他就是扫把星，自己命不好，还折了他爸——”下一秒易子扬已经冲上去立马给了纹身男一拳。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只有易子扬扑过去对纹身男拳打脚踢的声音，但纹身男也不是吃素的，被挨了两拳后也反应过来了，于是现场变成一场突兀的互殴，易子扬个子小，跟纹身男相比没有优势，最终还是对面的高个不知道是不是看不下去了把两人拉开。

　　场面终于安静下来了，但安静没过几秒。

　　“哐当！”
　　场上几人望过去，严言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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