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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门打开，林晞却没有下去的意思。他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闸门下那个笔挺的身影，开心地扬起声音：
　　“陆衡！”
　　他朝着那人伸出手，掌心向上，理所当然。
　　“你说过来接我的！”
　　在他的理解里，“来接”就意味着对方会走过来，会牵起他的手，然后把他带进那个崭新的地方。那是陆衡承诺的，有更多会说话的人类、可以交更多朋友的乌托邦。他只要等着，等待被引领就好。
　　陆衡不用想就是到这孩子的想法又跟人类的约定俗成有差异了。他没犹豫，径直来到敞开的车门前，军靴踏地发出利落好听的咔哒声。
　　“林晞，我来接你。”
　　他伸出手，握住了林晞悬在空中的那只手。
　　一瞬间，陆衡的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坚韧、略带纹理，类似老树内皮的质感。他没有松开，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是平静地收拢手指，完成了这个握手的动作。
　　林晞却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专注地感受着。
　　两三个呼吸的短暂沉默后，陆衡清晰感觉到，掌中那只手的触感开始变化。
　　那些细微的纹理平复下去，质感从坚韧变得柔韧，温度从室温逐渐上升至接近人体血液的温热，最后稳定在带着轻微生命律动的肌肤触感上。
　　陆衡偏过头。
　　林晞正偏着头看他，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眼睛弯起来，清晰地写着“我做得对吗？”的期待。
　　陆衡松开手，如他所愿地给出了肯定：
　　“做得不错。”
　　面前的少年立刻笑得更开了，那满足感纯粹而外放，简单一句表扬就能点亮整张脸孔。他的需求如此直白，他的快乐如此容易抵达。
　　陆衡不再多言，朝远处狙击点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示意顾淮交接完成，任务移转。然后他转向林晞，简洁道：“跟我来。”
　　他领着少年朝基地闸门走去。
　　厚重的金属闸门在指令下缓缓向两侧滑开，缝隙逐渐扩大。还没等看清门内的景象，声浪已如挣脱牢笼的洪流，轰然冲出——
　　叫喊声，争执声，粗哑的讨价还价，声嘶力竭的互相诅咒，器械碰撞的锐响，密集脚步踏过地面的杂音，浑浊的空气裹挟着汗味、尘味、劣质燃料味……所有属于人类聚集地的、混乱而蓬勃的喧嚣，在闸门打开的瞬间扑面而来，将门外相对安静的空间冲刷得粉碎。
　　对林晞而言，这是成千上万道声波、震动、气息、情绪碎片……像是将他毫无防备地抛入一片由声音、气味和情绪的碎片组成的、沸腾的泥沼。 。每一种声音都在拉扯他的注意力，每一道气息都在标注一个陌生的“人类”，每一次情绪的细微波动都像针尖戳刺着他延伸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感官“藤蔓”。
　　“呃……”
　　林晞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根本无济于事。声音不是只从耳朵进入，震动通过地面传来，气息萦绕在空气里，无数的“存在”信号在他意识中疯狂炸开，尖锐，混乱，无法解析。
　　他的头像是要裂开，那些精心维持的、模仿人类的形态控制开始不稳，发梢隐约泛起一丝植物纤维的痕迹。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直接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膝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细细的发着抖。
　　“陆……衡……救我……”
　　痛苦而无助的呜咽从蜷缩的身体里逸出，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本能地喊出那个刚刚建立起一点联系的名字，那个把他带到这里、此刻却仿佛被这片喧嚣吞噬了的人。
　　-
　　陆衡的反应几乎没有延迟。
　　“关门！”他头也不回地抬高声音下令，同时一步上前，手掌直接穿过林晞腋下，发力一提——
　　少年轻盈得超乎预料，陆衡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从地上带离，迅速退后，远离那仍在倾泻噪音与混乱的闸门入口。
　　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闸门缓缓合拢，将基地内沸腾的人声与景象重新隔绝。门缝最后消失的刹那，隐约还能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困惑的“怎么了？”“谁啊？”，随即彻底安静下来。
　　门外只剩下傍晚的风声，越野车低沉的引擎怠速声，以及……
　　怀里这个仍在轻微发抖、死死抓着他前襟衣料、把脸埋在他胸口不肯抬起来的少年。
　　-
　　闸门在身后彻底闭合，将那片喧嚣阻隔。
　　傍晚的风吹过基地外墙，带起细微尘土。越野车旁，莉娜几人已经下车，但都停在原地，没有贸然靠近。苏娴担忧地望着被陆衡半扶半提着的、蜷缩颤抖的少年，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陆衡没有立刻松手。他保持着单臂支撑林晞的姿势，另一只手抬起，对着通讯器简洁命令：“医疗区C3备用观察室，准备隔音和基础生命监测。非必要人员远离备用通道。”
　　命令下达，他才将注意力完全放回身前。林晞还在抖，抓着他前襟的手指很用力，指节泛白，但触感依然是模仿出来的、温热的“人类”皮肤。陆衡能感觉到，少年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不仅是声音带来的痛苦，还有某种更本能的、对过度刺激的防御反应。
　　“林晞。”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但平稳清晰，“能听见我说话吗？”
　　埋在胸口的脑袋动了一下，很轻微地点了点。闷闷的、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吵……”
　　“我知道。门关上了，现在好点了吗？”
　　“……嗯。”又是一下点头，但手指仍攥得死紧，没有抬头的意思。
　　陆衡抬头，目光扫过莉娜几人。“你们归队，正常述职。”
　　“是。”五人利落应道，转身走向基地侧面的执勤入口。苏娴担心的看了眼陆衡怀里的少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陆衡尝试动了动手臂，林晞像受惊的藤蔓一样缠得更紧了。“林晞，松手，站好。”
　　命令的语气。林晞身体僵了一下，手指慢慢松开，一点点放开了陆衡的衣服。他抬起头，除了头发格外凌乱外，并不显得狼狈，看起来就好像刚才的恐慌是装出来的。但陆衡知道，他只是没见过人类失控的样子，没有参照，无法模仿。
　　林晞视线还有些涣散，不敢再往闸门方向看。
　　“能自己站吗？”陆衡问，同时松开了扶着他的手臂。
　　林晞站稳，抬手用力揉了揉耳朵，又甩甩头，像要甩掉脑子里残留的嗡鸣。“好多……好多声音，还有味道，还有……他们在‘想’东西，很乱，很着急……”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眉头痛苦地拧着，“像……像把所有的毛绒绒和会飞的虫子都塞进一个小盒子里，它们都在叫，都在撞……”
　　陆衡却捕捉到了关键——“他们在‘想’东西”。情绪感知？还是某种对意识活动的模糊感应？又一个需要记录和界定的能力。
　　“基地内部是聚集区，人多，声音杂，这是常态。你刚才感受到的，是人类聚集区正常的声音水平。基地有五十七万零七百四十二名常住人员①，还不算流动的探索队和访客。他们活着，活动，说话，就有声音。你听见的，是‘活着’本身。”陆衡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
　　林晞蔫蔫的复述：“五十七万……好多……”
　　“嗯。所以你需要适应，或者学会屏蔽。”
　　“屏蔽？”
　　“选择不听，不看，不感应。”陆衡看着他，“就像你刚才模仿我的手部触感——你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变化，也应该能控制自己‘接收’的范围和强度。这是你接下来要学的第一课。”
　　林晞愣愣地看着他：“……学？”
　　“学如何在人类的世界里，不让自己被人类的信息淹没。”陆衡转身，示意他跟上来，“现在，跟我去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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