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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度抗压训练
“蛇在蜕皮前会变得暴躁,攻击性增强那不是因为它想伤人,而是因为它正在挣脱旧壳,长出新牙。”
钟妍妍合上书。
新牙已经初露锋芒。
只是不知道,这条刚刚开始蜕变的“眼镜蛇”,最终会咬向谁。
她转身看向窗外。楼下,关文晶的车已经被清洗工人围着,高压水枪喷出水雾,那片猩红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白色。
但有些痕迹,是水冲不掉的。
就像有些人,一旦对上眼,就再也回不到互不相干的状态。蛇窝里的又一对天敌,就此锁定了彼此。
而游戏,才刚刚开始。
这天周五下午四点,顶楼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徐燕风愣了一下。
会议室变了。
原本相对摆放的两把扶手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医院常见的那种移动病床,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白色床单。病床周围立着几台监护仪——心电、血压、血氧,屏幕都是暗的但电极片和袖带已经接好,垂在床边像等待猎物的触手。
墙角的小推车上,白布换成了无菌手术巾,下面盖着的器械轮廓更加清晰:有金属托盘的反光,有长柄器械的棱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白板。昨天那些医学影像片子被撤下了,现在贴着的是一张手绘的流程图,标题用红色马克笔写着:“院前急救——多发伤合并休克处置流程”字迹工整,每个步骤都有编号和箭头从“现场评估”到“气道管理”,再到“循环支持”“止血包扎”,最后是“转运决策”。流程图旁还贴了几张彩色打印的照片——车祸现场、建筑坍塌、工业事故,画面逼真,有些能看到血污和扭曲的肢体。
徐燕风站在门口,书包滑到臂弯:“钟医生,这是……?”
“第二课。”钟妍妍的声音从病床另一边传来。她今天没穿白大褂,而是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刷手服,胸前绣着圣保罗医院的徽标,头发全部塞进手术帽里,脸上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平日里在妇科门诊时的温和不同,此刻锐利得像手术刀。
“把门关上。”钟妍妍说,“书包放门口,过来躺下。”
“躺下?”徐燕风皱眉,“我以为今天是情绪管理第二课。”
“是第二课,内容更新了。”钟妍妍走到监护仪旁,开始开机自检,“基于你昨天的‘课外实践’,我认为你需要更直接的训练。所以今天,我们模拟医疗应急场景。”
徐燕风关上门,把书包扔在墙边,但还是站着没动:“什么场景?”
“你躺下就知道了。”钟妍妍调试着血压计,声音透过口罩有些发闷,“或者你可以选择退出。门在那边。”
两人对视了几秒。
徐燕风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走到病床边,脱掉鞋,躺了上去。床单冰凉,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枕头又硬又薄,他得微微仰头才能平视天花板——上面有几道陈旧的水渍,形状像地图上的河流。
钟妍妍没说话,开始给他连接监护设备。电极片贴在胸口、两侧肋骨下缘,血压袖带绑在左臂,血氧探头夹在食指。她的动作比上周更熟练,指尖依然微凉,但这次每个接触点都带着明确的指令感:躺好,别动,配合。
“开始前,我需要你签这个。”钟妍妍从推车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
徐燕风接过来看:
《高强度医学模拟训练知情同意书》
训练内容可能包括:模拟急救场景、突发状况处置、心理压力测试、多任务处理等。参与者可能经历心率加快、血压升高、呼吸急促、焦虑紧张等生理心理反应。训练全程有医疗监护,但参与者需自行承担相关风险。
我已阅读并理解上述内容,自愿参与训练,并同意遵守指导医生的指令。
下面有签名栏和日期。
徐燕风抬眼看向钟妍妍:“这是正规程序?”
“在我的课里,是。”钟妍妍递给他一支笔,“你可以选择不签,课程到此为止。”
徐燕风盯着那张纸看了几秒,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窗外的天色有些阴,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医院急诊入口——应该是真实的救护车,不是模拟的。
他签了名。
钟妍妍收走同意书,放回推车,然后走到门边,关掉了顶灯。
会议室陷入半昏暗。只有监护仪的屏幕发着幽绿的光,心电波形平稳地滚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训练开始。”钟妍妍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平静得没有波澜,“你现在的身份:医学院预科班学生徐燕风,正在圣保罗医院急诊科见习。时间:晚上九点三十分。地点:急诊抢救室。”
她按下某个开关。
会议室角落的一台投影仪亮起,在白墙上投出影像——是急诊抢救室的第一视角画面,晃动、急促,能听到嘈杂的背景音:监护仪警报、医护喊话、病人的呻吟。
“情景一。”钟妍妍退到暗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带着冷静的指令感,“一名车祸多发伤患者被送入抢救室。男性,35岁,意识模糊,呼吸急促,血压80/50mmHg,心率130次/分。你作为见习生被要求协助处理。现在——”
她突然提高音量:“患者突发室颤!监护仪报警!”
几乎同时,徐燕风身边的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不是他身上的这台,而是病床另一侧那台模拟机。屏幕上的心电波形从窦性心动过速瞬间变成紊乱的颤动波,红色的“VF”标志闪烁。
“准备除颤!”钟妍妍的声音命令道,“充电200焦耳!”
徐燕风躺在病床上,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那台模拟监护仪——只是模拟,不是真的病人。但警报声、闪烁的红光、墙上晃动的急诊画面,还有钟妍妍那种不容置疑的语调,构成了一个逼真的压力场。
“充电完毕!”钟妍妍模拟着护士的汇报。
“所有人离开床旁!”钟妍妍自己喊出指令,然后转向徐燕风,“见习生,现在由你执行除颤。操作步骤?”
徐燕风脑子飞快转动。医学院预科班刚学过基础生命支持,但那是理论课,没有实操过除颤仪。他回忆着教材上的内容:
“确认无接触……涂导电膏……电极板位置……”
“太慢!”钟妍妍打断他,“患者已经室颤30秒,每延迟一分钟除颤,存活率下降7%-10%。现在!立刻说出正确电极板位置!”
徐燕风咬牙:“胸骨右缘第二肋间,左腋中线第五肋间。”
“正确。执行。”
钟妍妍话音刚落,模拟监护仪的警报声停止,屏幕上的波形恢复窦性心律——但只维持了三秒,又变成一条直线。
“无脉电活动!开始胸外按压!”钟妍妍的声音像是掐着秒表,“你负责按压,深度5-6厘米,频率100-120次/分。开始计数!”
徐燕风从病床上坐起,但没下床——钟妍妍示意他就在床上模拟。他双手交叠,悬在模拟患者的胸骨上方(实际上是对着空气),开始下压动作。
“一、二、三、四……用力不够!我要看到胸廓回弹!”
“十五、十六、十七……停!检查脉搏!”
徐燕风停下动作,模拟触摸颈动脉。墙上的投影画面切换到颈动脉触诊特写。
“无脉搏!继续按压!”钟妍妍的声音像鞭子,“同时汇报:按压进行到第几分钟?患者目前生命体征?”
徐燕风继续按压动作,呼吸开始急促:“第……第一分钟三十秒。患者仍无自主呼吸,无脉搏,监护显示无脉电活动。”
“用药组准备肾上腺素1mg静脉推注!”钟妍妍模拟着指挥抢救,“按压不要停!你,见习生,现在有家属冲进抢救室,要求了解情况。你如何应对?”
投影画面切换:一个中年妇女哭喊着冲进抢救室的镜头。
徐燕风手上的按压动作没停,脑子飞快转:“我……我现在正在抢救,无法离开。应该由其他医护向家属解释……”
“现场只有你和一个护士!护士在准备药物!”钟妍妍的声音逼近,“家属抓住你的手臂问‘我丈夫会不会死’,你怎么回答?”
“我……”徐燕风额头开始冒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率在上升——这次是真的,他身上的监护仪显示心率从75跳到了98,“我会说……我们正在全力抢救,请先到外面等候,有消息会立刻通知。”
“家属情绪激动,不肯离开,干扰抢救。你怎么处理?”
“请保安协助……”
“护工需要三分钟才能到!现在!立刻!给出解决方案!”
徐燕风停住了按压动作。他坐在病床上,喘着气,看着昏暗中的钟妍妍。那双眼睛在口罩上方,冷静得近乎冷酷。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医学模拟。
这是一场压力测试。而且才刚刚开始。
“我会……”徐燕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会用最严厉的语气命令家属立刻离开抢救区域,强调她每耽误一秒,她丈夫的存活机会就降低一分。同时,我会让护士大声报时——‘抢救第2分钟!’‘肾上腺素已给!’——用抢救流程的声音盖过家属的哭闹,制造紧迫感,迫使她因压力而退后。”
说完,他等着钟妍妍的批评。
但钟妍妍沉默了两秒。
监护仪的“滴滴”声在昏暗里格外清晰。墙上的投影画面暂停在抢救室混乱的场景上。
“继续按压。”钟妍妍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抢救第三分钟。”
徐燕风重新开始动作。这次,他注意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不是不紧张而是某种奇怪的转换:当他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解决问题”而不是“应对压力”上时,那种慌乱感反而减弱了。
“情景一结束。”五分钟后,钟妍妍关掉了投影仪,打开了顶灯。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徐燕风眯起眼。他停下动作,发现自己后背的T恤已经湿了一片。
钟妍妍走到监护仪旁调出刚才的记录。心率曲线清晰显示:从基线75,到警报响起时飙升到98,在应对家属提问时达到峰值112,之后缓慢回落,最后十分钟稳定在85-90之间。
“分析。”钟妍妍指着曲线,“压力事件触发明显的生理唤起,这是正常的。但关键不是唤起本身,而是唤起后的恢复能力。你在第三分钟开始适应,心率逐渐下降,尽管模拟仍在继续。这说明你的应激系统具备调节潜力。”
她抬头看徐燕风:“但你最大的问题是初期反应——面对突发状况,你的第一选择是‘回忆教科书’,而不是‘基于现状决策’。在实际急救中,教科书是框架,但每个病人、每个现场都是独特的。你需要学会在压力下快速分析、筛选信息、做出当前最优选。”
徐燕风抹了把额头的汗:“钟医生,这真的是医学训练吗?”
“是。”钟妍妍摘掉口罩,走到小推车旁,掀开无菌巾。
下面不是手术器械,而是一个平板电脑、一套无线耳机,还有几个形状奇怪的传感器。
“但不止是医学。”她拿起一个传感器,示意徐燕风伸出手腕,给他戴上——那是一个心率变异性(HRV)监测仪,能分析压力状态下的自主神经系统平衡。
“情绪管理和压力应对,本质上是神经系统的训练。”钟妍妍开机,平板上显示出实时数据,“在高压力下,交感神经兴奋——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肌肉紧绷,这是‘战或逃’反应。但过度或过久的兴奋会导致决策能力下降甚至崩溃。而训练的目的,是让你在保持必要唤起的同时,激活副交感神经——那是‘休息与消化’系统,能帮助冷静、恢复、理性思考。”
她调出刚才的数据:“看,你初期交感神经活性激增,但中期开始出现副交感调节的迹象。虽然微弱,但存在。”
徐燕风看着那些曲线和数据忽然问:“钟医生,您是不是……经常做这种训练?”
钟妍妍的手顿了顿。
“我受过相关培训。”她答得简单,关上平板,“现在休息五分钟。然后进入情景二。”
“还有?”徐燕风苦笑。
“这才哪到哪。”钟妍妍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潮湿的风灌进来,带着雨前的气息。远处的城市开始亮起灯火,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真正的压力不是模拟抢救。”她背对着徐燕风,声音很轻,“而是当你明知道是模拟,身体却依然相信那是真的。当你的理性告诉你‘这只是在训练’,但你的心跳、你的汗腺、你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危险’。”
她转过身,眼神里有种徐燕风看不懂的东西:“那种时候,你能多大程度上掌控自己决定了你能走多远。”
徐燕风靠在病床头,手腕上的监测仪还在闪烁。他抬起手,看着那个小小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他的实时心率:72,已经回落到基线水平。
只用了五分钟。
他想起上周在停车场,关文晶用医学知识一步步拆穿他时,那种混合着愤怒和紧绷的感觉——当时的心跳肯定比现在快得多。
如果那时,他能像刚才模拟抢救后期那样,快速冷静下来呢?
如果他能不被情绪牵着走,而是像分析病例一样分析局势呢?
“钟医生,”徐燕风开口,“下周的课……”
“下周我们继续。”钟妍妍打断他,从推车上拿起那个平板电脑,调出新的文件,“但在此之前,你有课后作业。”
“作业?”
“记录。”钟妍妍递给他一个普通的笔记本,“从今天起,每天记录三件触发你情绪波动的事件——无论大小。记录内容:事件本身、你的第一反应、生理感受(心跳、呼吸、肌肉紧张等)、你实际采取的行为,以及事后评估这个行为是否有效。”
她看着徐燕风:“持续记录,下周带来。我要看你的自我觉察进展。”
徐燕风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空白。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这种训练,最终目的是什么?让我成为一个镇定的医生?”
钟妍妍正在收拾设备,闻言抬头。
窗外的第一滴雨敲在玻璃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目的是让你活着。”她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在这个地方,情绪失控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别人。而我要教的,是怎么在毒窝里,长出一副不被毒死的抗体。”
她关掉最后一台监护仪,屏幕暗下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徐燕风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监测仪,屏幕上的数字又跳了一下:71。
平稳,有力,像一条蛰伏的蛇。
等待下一次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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