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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急症与“不洁”的月事带
寅时三刻,林穗被严典记几乎是拽着衣袖带离小院时,蒸馏铜甑下的炭火还未完全熄灭,冷凝的薄荷纯露在瓷瓶中泛着清冽的微光。
“太子出事了!”严典记素来沉稳的脸上是罕见的失态与惨白,“上吐下泻,太医署的人用了药,人却昏过去了!圣人与昭仪震怒,急召所有人!”
太子?林穗心头猛沉。高宗诸子中,能被此刻宫中惶急称为“太子”的,唯有那位由王皇后抚养、年仅四岁的李忠。
“陛下,昭仪,林女史到了。”引路内侍的声音带着颤。
高宗几乎是立刻抬起眼,那目光混杂着帝王的威压、父亲的绝望,以及一丝病急乱投医的孤注一掷:“林穗!你来了!快,去看看太子!午后还好好的,用了些冰酪甜瓜,忽然就……太医们用了药,弘儿……不,忠儿他反而不行了!”情急之下,他竟口误,将李忠唤作了更年幼的嫡子李弘的小名,足见心绪之乱。
武昭仪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少安。林穗虽非医官,然其素日观察入微,常有些……不拘常理却偶见实效的法子。让她瞧瞧,或能有所发现,补太医署之未察。”这番话,既给了林穗机会,也将她推到了太医署的对立面,更暗示太医治法或有疏漏。
林穗背上沁出冷汗,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她知道,此刻自己已是旋涡中心,退一步是“无能”,进一步是“僭越”。她深吸一口气,伏身行礼:“下官遵命。然医道精深,下官仅略通草木之理,不敢妄断。请容下官先行查看殿下病状,并详询发病前后诸般细节,或可提供一二浅见供医官参考。”
这番话给自己留了余地,也给了太医署台阶。武昭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林穗被引入内间。药味更浓林穗先远远观察。孩子露在锦被外的小手,指甲床颜色黯淡。她请示后上前,用自己微凉的手背(以免手心温度干扰)轻轻触了触太子的额头和脖颈——体温偏低,却并非高热的烫手,而是种不祥的湿冷。她又极轻地捏了捏太子手背的皮肤,松开后,那细嫩的皮肤回弹缓慢——明显的脱水迹象。
“殿下发病前一个时辰内,具体用过何饮食?分量多少?呕吐物最初是何性状?腹泻是水样还是伴有粘液?”林穗转向跪在榻尾、面无人色的太子乳母和两名贴身大宫女,问题清晰直接。
乳母周氏已哭得两眼红肿,勉强稳住声音回话:“回禀女史……殿下晨起精神尚可,早膳用了小半碗熬得糜烂的粟米粥,佐一点去了边的蒸饼,饮了半盏温蜜水。午后……午后天闷,殿下嚷着热,说口渴。奴婢们便依惯例,取了冰窖镇着的酪浆(一种酸甜的发酵乳饮),殿下饮了大半盏。恰巧今日”有岭南新贡的寒瓜(甜瓜)用冰镇着送来,殿下喜甜,便用了……用了约莫四、五片。未几,便捂着肚子喊疼,接着便止不住地呕吐,后来便是清汤寡水了……
典型的寒凉伤胃,急性胃肠炎症状。林穗心中判断。但若仅是如此,太医署的常规方剂即使不能立刻起效,也不至于导致昏迷加重。
“太医署诸位大人,是如何诊断?用了何方药?”林穗转向那几位医官,语气恭敬。
白发老医正,太医署奉御张大人答道:“殿下年幼,脾胃本弱,骤受寒凉冷食,以致中焦阳气被困,湿浊内生,升降逆乱,发为霍乱吐泻之候。老夫与同僚共议,殿下脉象初起滑数,后转细弱,是湿热未清而正气已伤之象。故处方以藿香正气散加减,取藿香、紫苏、白芷芳化湿浊。方证相合,理应奏效。谁知……谁知药液灌下不过两刻,殿下非但吐泻未止,反气息更微,乃至昏聩不醒!”他说到最后,声音也带上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理论上,这方子确实是对路子的。问题出在哪里?林穗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殿内熏着淡淡的安息香,试图掩盖病气。榻边紫檀小几上,放着一只天青釉瓷碗,碗底残留着些许深褐色的药汁残渍,旁边还有一柄银匙。她的视线在那药碗上停留片刻,又移向殿角垂下的帷幔,以及通往侧后方小门的方向。
“敢问,这药是于何处煎制?何人看火?所用何水煎熬?煎药的铫子(有柄小锅)是平日惯用的么?”林穗的问题转向具体操作。
一个负责药饵的年轻宫女战战兢兢回答:“是在……在殿后廊下的小茶房煎的。是奴婢看火。用的就是平日煎药的铜铫,水是院中那口甜水井打上来的,柴……柴是内仆局供的梨木柴,都说梨木火稳……”
“药渣现在何处?”
“按、按规矩,已倾于僻处掩埋了……”
“煎药所用的铜铫,如今何在?可曾洗刷?”
“还、还在茶房灶上……未曾来得及仔细刷洗,因怕还要用……”
林穗心中疑窦愈深。她转向高宗与武昭仪,躬身道:“陛下,昭仪,下官斗胆,请允准查验煎药之处及所用器物水源。殿下急症,恐非单纯寒凉伤食,或与入口之物洁净与否有关。”
武昭仪立刻道:“准。严典记,你带人随林女史去查,一应器物,暂勿移动刷洗。”
小茶房就在偏殿后侧,是一间狭小昏暗的屋子,仅容一灶一缸一案。灶内灰烬尚温,铜铫挂在灶眼上,内壁挂着一层厚厚的、黑中泛绿的垢渍,靠近铫嘴处尤其明显,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金属与药材混合的陈旧气味。林穗用一根干净银簪轻轻刮下一点,置于白瓷碟中观察。水缸半满,水质肉眼看去尚算清澈,但她舀起一勺,凑近细闻,隐约有股极淡的土腥气。她走到院中水井旁,井石湿滑,辘轳安静。她绕着井台细细查看,在背阴一侧、靠近一条排水暗沟的地方,发现井台石基与土壤接缝处,有不易察觉的湿润和颜色略深的痕迹,似是渗漏。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链条在她脑中迅速连接:常年煎药的铜铫,内壁积累的垢渍——可能是铜绿(碱式碳酸铜)或其它铜盐化合物,甚至可能含有前人煎煮某些矿物药材残留的微量重金属;距离污染源过近的井水,可能已受到渗入的污物污染;太子本就因寒凉刺激而脆弱的肠胃黏膜,再服下可能含有这些微量有毒或刺激性物质的药汤……这无异于伤上加毒!
她快步返回殿中,来不及细说所有推测,直接禀报核心:“陛下,昭仪,下官疑心问题或出在煎药器皿与水源。殿下吐泻脱水,正气已虚,若药汤中混有因器皿不洁或水源微污所致的不宜之物,可能反伤脾胃,甚至影响神志。当务之急,须立即停用原药具所煎汤剂,并全力为殿下补充流失的水分与盐分,维持生机!”
“补充水分盐分?”太医署张奉御忍不住驳斥,“殿下已昏聩不能吞咽,胃气衰败,拒不受纳,强行灌服,只会再引呕吐,更伤元气!你此议,违背医理!”
林穗迎上对方的目光,语气竭力保持平稳:“奉御所言甚是。故下官所议,并非强行灌服汤药。可用洁净新器烧开清水,化入极少量食盐,制成淡盐水。以煮沸晾凉后的细软棉布蘸取,频繁湿润殿下口唇、牙龈、舌面,令其微量渗入。原理在于利用黏膜吸收与极缓慢的滴注,最大限度减少对脆弱胃肠的刺激。
殿内一片寂静。太医们面面相觑,有人面露讥诮,有人将信将疑。高宗看向武昭仪。
武昭仪几乎没有犹豫,声音斩钉截铁:“陛下,太子危殆,太医署良方未效。林穗之法虽异,然听其理,旨在扶正固本,而非以药攻病,或可一试。总比坐视……要好。”最后几个字,她声音微哑,目光扫过榻上稚子。
高宗疲惫地闭了闭眼,挥手:“就依昭仪所言。速去准备!要最干净的新铜器!盐要用贡盐!严典记,你亲自盯着!”
圣命既下,无人再敢置喙。东宫偏殿再次忙碌起来,但这一次,指令的中心变成了林穗。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殿内鸦雀无声,只有铜壶中热水偶尔的轻响,以及人们压抑的呼吸。高宗紧握着武昭仪的手,指尖冰凉。武昭仪的目光则始终落在林穗和太子身上,沉静如深潭。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一直盯着太子面色的林穗,忽然低声道:“殿下脉搏……似乎有力了一点点。”她一直轻轻搭在太子寸关尺部位的手指,感觉到了那细微但确实的变化。
张奉御疾步上前,再次诊脉。片刻,他抬起眼,脸上惊疑不定,看向林穗的目光极为复杂,但还是转向帝妃,缓缓点了点头:“确……确有好转之象。虽未醒,然脉象较前稍充,沉取略得。”
殿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高宗长吁一口气,几乎虚脱。武昭仪眸中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拍了拍高宗的手背,看向林穗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赞许。
至亥时末,一直昏睡的太子李忠,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睫毛颤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虽仍虚弱无力,眼神茫然,但意识已然恢复。
“忠儿!”高宗激动地俯身,声音哽咽。武昭仪亦眼眶微红,轻轻抚摸着太子的额头。
一场惊涛骇浪,暂时平息。
林穗再次以非常规方式“歪打正着”,甚至可以说是在太医署宣告束手时扳回一城。
太平公主的周岁宴,迫在眉睫。这不再仅仅是一次寻常的宫廷庆典,更是她展示价值、巩固地位的关键场合。她原本准备的甘菊纯露、驱蚊安神香囊、乃至构思中的简易“清凉油”,在此刻看来,虽然用心,却似乎仍显“轻巧”,不够分量。
深夜,林穗在小院的灯下,对着蒸馏出的晶莹薄荷纯露和晒干的艾草出神。太子事件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在这时代,许多基础的卫生与健康观念是何等匮乏,不仅关乎生死危症,也渗透在日常的、尤其是女性特有的苦痛与不便中。她想起了武昭仪生育频繁背后可能的健康损耗,想起了宫中女子月事期间普遍使用的、简陋而不卫生的“月事带”——那往往是反复使用的布条,内填草木灰或旧絮,极易滋生细菌,引发各种隐疾,却因涉及私密与“污秽”,从来无人重视,更无人敢去改良。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她决定,不仅要送太平公主一份呵护肌肤的礼物,更要送给武昭仪,乃至这宫中所有女子,一份关于自身健康与尊严的、沉默的献礼。
她开始秘密筹备。利用司苑女史的职权与日渐拓展的人脉,她小心搜集材料:最柔软细密的素色棉布(来自江南贡品,数量稀少),洁白干净的新棉花(西域商队带来,价比金银),结实的细麻布。她将一部分艾草、鱼腥草(此时代已入药,称“蕺菜”)精心熬煮,反复过滤,浓缩成深褐色的汁液,兼具抗菌消炎之效。又将外层细麻布反复浸染桐油,晾干制成防水层。
整个制作过程,都在她自己的小屋内秘密进行,连柳宫女也只在最后包裹时略知一二。她写下详尽的使用方法、清洁步骤(强调煮沸晾晒)及其对预防“带下”、“腹痛”等妇人病的潜在益处,字迹工整,措辞谨慎而恳切。
太平公主周岁宴,太极宫张灯结彩,笙歌鼎沸。林穗按品阶献上盛在精致漆盒里的时鲜瓜果、小巧的甘菊香囊。而那个装着“特殊贺礼”的锦盒,则通过柳宫女,悄然呈递到了武昭仪的妆台之上。
宴至中途,柳宫女悄无声息地来到林穗身后,借着斟酒的间隙,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入她袖中,极快地低语:“昭仪看了,静默良久。只让奴婢将这个交予你,说‘此物可佩,可赏,紧要时,亦可作信物。你之心意,本宫知晓。宫中女子,诸多隐痛不便,历来如此。你有此心,且能付诸巧思,甚好。凡于女子身体有益之事,不必过分拘泥于俗见,可放手酌情去做。但有非议,本宫为你担着。’”
林穗袖中手指收拢,握住那锦囊。隔着丝绸,能感到里面是一块温润厚实的玉佩。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公开的褒奖,但这几句私下的承诺,比任何赏赐都更有分量。它意味着武昭仪不仅认可了她的“奇巧”,更理解并支持她触及了那个时代女性最隐秘痛处的尝试。这是一种超越主仆的、基于性别与务实利益的微妙联盟。
她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轻轻落地。这一步险棋,她似乎又走对了。
然而,她低估了对手的反应速度与狠辣程度,也高估了秘密在这宫墙之内的保持时间。
仅仅隔了一日,风暴骤然而至,且来势远比她预想的更为猛烈、更为正式。太医署联合数位以“恪守礼法”、“维护宫闱清肃”著称的谏官、史官,联名上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奏章。
这一次,攻击不再局限于医术争论,而是上升到了“礼法”、“妇德”、“政治正确”的高度,直指她最核心的“越界”行为——改良月事带。显然,她小院中并非铁板一块,或有眼线,或是那日参与最后包裹的某人走漏了风声,且被刻意扭曲渲染。
奏章没有像往常那样交由相关部门议论,而是被直接呈送到了高宗李治的御案之上。与此同时,各种关于“秽物”、“妖器”的流言也在宫中不胫而走,刻意将林穗的形象妖魔化。
而这一次,武昭仪没有立刻召见她。
林穗站在自己精心打理的小院里,抬头望向两仪殿方向的重重宫阙飞檐。她知道,回避与沉默的时间已经结束。下一场较量,将不再是小院中的诊断、暖窖里的试验,或私下的赠礼。
那将是庙堂之上,君前对质,关乎理念、权威与生存的,正面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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