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霜记》

　　叶璃霜在萧家湾住了下来。就在老槐树隔壁的闲置厢房，是老奶奶执意收拾出来的，说“离得近，好有个照应”。厢房的窗正对着老槐树的枝桠，春天抽芽时绿得晃眼，秋天落叶时又像铺了层金毯，十年光阴，就随着这叶生叶落，悄悄淌过。
　　她找了个简单的营生。在安济桥头支了个小小的花摊，卖些从河边采的野菊、菖蒲，偶尔也从镇上捎些月季、玫瑰。花摊的木牌是她自己写的，只三个字——“等风来”。有人问她等什么风，她总是笑着摇头，指尖拂过花瓣上的晨露，像在触摸某个藏在时光里的名字。
　　第一年住下来时，她总爱在傍晚搬个竹椅坐在老槐树下，听老奶奶讲萧逸尘的旧事。听得多了，那些零碎的片段渐渐拼凑成一个鲜活的少年：会在雨天偷偷把同学的伞藏起来，只为能和喜欢的女生共撑一把；会把考砸的试卷揉成一团塞在槐树洞里，却在夜里偷偷挖出来重新誊写；会在祖母生病时，踩着露水去河对岸的药店抓药，回来时裤脚全是泥。
　　“你看那树疤，”老奶奶指着树干上一块凹陷的地方，“是他十二岁那年爬树摔的，当时流了好多血，却跟我说‘奶奶你看，树都替我疼了’。”叶璃霜伸手摸过去，树疤的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像一道凝固的泪痕。
　　第三年，萧逸尘寄回过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是北方的一座大城市，字迹依旧清隽，说他一切安好，项目忙完就回来看望祖母。信里夹了一片枫叶，红得像火，叶璃霜把它夹在那本旧诗集里，和他送她的第一片银杏叶放在一起。
　　老奶奶把信读了又读，最后折成小小的方块，放进贴身的布兜里。“这孩子，总说忙，”她嘴上念叨着，眼角却带着笑意，“忙点好，忙点好。”叶璃霜没说，她在信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第五年，花摊的生意渐渐有了名气。镇上的人都知道，桥头有个北方来的姑娘，卖的花新鲜，人也温和。有调皮的孩子追着问：“叶姐姐，你在等谁呀？”她会摘下一朵野菊插在孩子发间，轻声说：“等一个……会记得回来的人。”
　　那年秋天，老槐树的叶子落得格外早。叶璃霜扫落叶时，在树根处发现了一个生锈的铁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颗弹珠、一张泛黄的奖状，还有半块用玻璃纸包着的桂花糕——糕已经硬得像石头，却还能闻到淡淡的甜香。老奶奶说，这是萧逸尘小时候的“宝藏盒”，他总说要把最好的东西藏起来，等“以后有了很重要的人，就拿出来分享”。
　　叶璃霜把铁盒放回原处，只是每次扫落叶时，都会特意绕开那块地方。她想，有些回忆，该让它在时光里好好睡着。
　　第七年，萧逸尘没再寄信来。老奶奶的眼睛更花了，却总在傍晚时站在门口张望，问叶璃霜：“你说逸尘是不是迷路了？这孩子，从小方向感就差。”叶璃霜会扶她回屋，给她泡杯槐花茶，轻声说：“他会回来的，奶奶。他记着这儿的槐花呢。”
　　她开始学着做桂花糕。按老奶奶教的法子，把新鲜的桂花和着糯米粉、白糖，蒸得软糯香甜。做好了就装在瓷盘里，放在老槐树下的石桌上，仿佛等那个爱吃桂花糕的少年，下一秒就会从巷口跑过来，喊着“奶奶，璃霜姐，我回来了”。
　　第十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老槐树刚抽出新芽，就有北方来的游客路过花摊，说大城市里出了位很有名的建筑师，叫萧逸尘，设计的建筑总带着种江南的温润气，听说最近要在故乡建一座纪念馆。
　　叶璃霜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野菊掉落在竹篮里。她抬头望向老槐树的方向，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十年前她初来萧家湾时，落在帆布包上的那片槐叶。
　　傍晚收摊时，她在花摊的木牌后发现一张纸条，字迹有些潦草，却带着熟悉的笔锋：“我在槐树下等你。”
　　叶璃霜握着纸条的手微微发颤，快步往老槐树的方向走。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树下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鬓角竟有了几丝浅色，正仰头望着槐树枝桠，像在数着十年间长出的新枝。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相遇的刹那，时光仿佛倒流回十年前那个清晨，他离开花店时，也是这样望着她，眼底藏着千言万语。
　　“你……”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蒙了层尘埃。
　　叶璃霜却笑了，像这十年间每个平静的午后那样，温和而笃定。她指了指石桌上还温着的槐花茶，又指了指刚蒸好的桂花糕：“老奶奶说，你最爱吃刚出锅的。”
　　萧逸尘的眼眶忽然红了。他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动作像十年前那个醉酒的夜晚一样轻柔。“我回来了，”他说，声音里带着哽咽，“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叶璃霜摇摇头，望着老槐树枝头新发的嫩芽，轻声道：“我没等你。我只是在你长大的地方，慢慢读懂了你的十年。”
　　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什么。安济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载着十年的光阴，也载着此刻重逢的温暖。远处的乌篷船摇着橹，歌声软得像江南的雨，漫过青石板路，漫过老槐树的影子，漫过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之间，那片被时光温柔浸润的空气里。
　　原来有些回忆，从来不是用来困住谁的。它是老槐树下的等待，是花摊前的守候，是十年间每一个寻常日子里，藏在心底的那句“我知道你会来”。而当重逢真的到来时，所有的漫长等待，都化作了此刻的岁月静好——你看，槐花开了，我在这里，你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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