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

　　雀离大寺除了一堆土墙，在千年后还存续的东西，已经太少了，无论是建筑的外立面还是内里的空间装饰，都在千年的风沙中，几乎消失殆尽。

　　韩之言拿出随身的相机和无人机，想着应该这些素材，做一期完整的节目的B-roll都够了，便示意韩之喻，可以走了。

　　“那个乐舞舍利盒的事情，能跟我们讲一下吗？我之前听说，它是东京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没错，这件事背后，是关于龟兹遗迹保护永远的痛。敦煌的王道士比较出名了，大家都知道，他偷盗了大量的敦煌的壁画，走私贩卖给欧洲的探险队，臭名昭著。但是实际上，苏巴什大寺和克孜尔石窟，也曾经遭遇过这样的破坏和创痛。

　　韩总您刚才提到的这个舍利盒，就是在19世纪末期，一个叫做大谷的日本人，带着一支所谓的探险队，在东寺的佛塔下，挖了4天4夜，找到的。”

　　“东寺？”

　　“对，就是你们看到的，龟兹河东侧的这个遗址，那个年代除了像舍利盒这样的文物，东寺还有很多没有风化的壁画。后来被欧洲人、俄国人如法炮制，‘探险’探走了。在那个年代，运走这些东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他们完全没注意挖掘和运输的方式，导致这个人类共同的遗产，无论是带走的，还是留下的，都伤痕累累。”

　　一闪而过的，韩之言看到了李梅眼中，有着很复杂的情绪。

　　“我还以为都是天灾，没想到，这还有人祸呢？”韩之言长叹了口气，有多少历史的创痛，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的私欲啊。

　　“那，研究院这边没有想过，找日本方面要回这个舍利盒么。”韩之喻继续问道。

　　“看看大英博物馆的中国馆就知道了。一个堪比故宫大不列颠分馆的地方，又何曾有人有能力，去找他们讨回呢？”李梅轻笑了一下，只是淡淡地回道。

　　韩之言不由地再次正色看了一遍眼前的这些土堆，仿佛看到了它千年前的繁华，也看到了数百年前的战火纷飞，也看到了近代的那些伪装成探险队的强盗和小偷，他们甚至连脸都不屑蒙一下，在这光天化日一览无余里，大声疾呼，奔走庆祝。

　　那些辉煌的过往，四散而去，这里留下的，只有永久的残缺和山风的悲鸣。

　　“姐。”
　　“嗯？”

　　韩之言叫了一声韩之喻，但她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或许是想说的太多了……

　　她想到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在舞台上带着使团访问西域的张骞，明明是个使臣，却有着一种“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大将气质。明明是反串，明明才13岁而已，那个时候的韩之喻，坚定地，像是真的走到这黄沙漫漫中，不达目的终不休的样子。

　　……

　　“臣，张骞，必不辱使命，深入西域，寻找大月氏，为我大汉寻盟友，战匈奴，为陛下征旷古疆土，造有利条件。”

　　“臣，向东而拜。奉天命而行，如今不为苟存，仅留此性命，以待将来，寻得大月氏，不负天子使命。”

　　“骞，可归长安！”

　　……

　　出发时，逗留西域毫无希望时，策马出逃最终寻到大月氏时。不总是意气风发，但总是笃定使命。

　　10岁的韩之言即使再不服气，她也激励地鼓掌了，韩之喻把张骞演活了，把自己的剧本，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你，演得蛮好的！”
　　“谢谢，剧本写得不错。”
　　“哼，虚伪……”

　　那个时候，她们俩刚上初一，便遇上了作为年级组长的历史老师，要去赛课。实验班在这种场合，总是挑大梁的。韩之言作为班里语文成绩出众，作文写得最好的那个，被钦点做编剧。

　　韩之言当然也是想演张骞的，没有人会不想演张骞，但韩之喻，太出众了，从小训练舞蹈让她拥有出众的形体，主持人课让她拥有出众的表达和台词能力，而演技这种东西，似乎是她不必训练，天生就有的。

　　她看着韩之喻毫不费力地拿走了她想要的东西，韩之喻甚至，不需要说她想要。理所应当地做主角，理所应当地赢得了所有的掌声，而幕后的编剧是谁，是谁通宵达旦地研究那段历史，在15分钟的短舞台剧，浓缩场景和台词，无人在意。

　　韩之喻是一个太阳，但，不是她一个人的太阳。

　　“我，喜欢你……演的张骞。”

　　韩之言的话很轻，但却满满的，都是情绪，藏在了呼呼大作的狂风里。

　　韩之喻笑了，她仿佛看到了10多年前的那个扑闪着、跳跃着的那个少年，她透过韩之言的眼睛，又看得更远了一些，她看到了龟兹古国的兴衰变更，看到了一片穿越2000年而来的星空。

　　那些星星闪耀着，也印证着，这座雀离大寺里，每一块石头，都听见了。

　　但她只是轻轻的转过头，顺着风吹过韩之言头发的方向，看往向东飞去的一只大鹰，它掠过古老的神殿，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比远方还远的地方。

　　“沙尘有点起来了，虽然没到日落的时候，但一会儿能见度就会很低，如果韩总和韩之言小姐没有特别还想再看的地方，我建议咱们还是先回去了。”

　　远处的李梅，大概15分钟前就想过来提醒。但她不想打扰这样一个画面：两个高挑的身影，一个桀骜、一个坚定，就那样站在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满沙尘里，一黑一栗的不长不短的头发，被风吹散，她们并未对视，却感觉在互诉衷肠；她们并没有站在一起，却感觉已经并肩而立了，好多个春秋。

　　“走吧，言言。”

　　不知道是风太大了，把沙子吹进了眼睛吗，韩之言的眼泪突然就从眼睑落到鼻子上，继而是下巴，最后掉在了那件防水的羽绒服上。

　　“姐姐，你已经好多年，没有叫过我，言言了。”韩之言大口呼吸，吃了一嘴沙子，视线被泪水模糊，这句话，让她顿时，哽咽难言。

　　韩之喻拉着她，在沙尘暴中，上了韩志强的车。韩志强上前协助，赶紧关上了后面的车门，这才匆忙坐上驾驶位。

　　“沙尘暴起来了，我们可能得在车里等它过去，这个路现在是开不得了。”韩志强转身，看到了韩之言通红的眼眶，又看了一眼满是关心，但沉默不语的韩之喻，不置可否。解释完又继续问道：

　　“你们想听什么歌，可以自己选选。”说着便示意副驾的小艾，拿出手套箱里的CD包。

　　韩之言还在情绪里，对小艾递过来的CD包毫无反应。

　　“之言姐，你咋了，刚风沙进眼睛里了吗？”直言直语的小艾，心思倒也简单。

　　“没什么大事，被一万年前的冷风，割了一下。”韩之言冷冷地道。

　　“之言姐你真会开玩笑，哈哈哈哈哈。确定不需要去处理一下吗？”

　　“现在出去就不是被割一下了，恐怕人都要没了。”韩之言冷笑了一下，继而用一个不那么尴尬却又不怎么彻底的大笑，藏好了这一下。

　　“没事，晚点回酒店我再仔细看看，有问题就去趟医院。”韩之喻从小艾悬着的手上，接过CD包，标志微笑奉上。

　　韩志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韩之喻接下CD，又看了一眼满眼通红的韩之言，若有所思地用右手食指，敲起了方向盘。

　　她翻了翻CD包，基本都是韩志强他们这代人喜欢的，诸如张学友谭咏麟一类的港乐黄金年代的专辑，李宗盛的几张，都已经算是比较新的了。好容易从里面翻到一张王菲，她停留在了这一张，递了过去。

　　“就这张吧。”

　　“好嘞，我看看呀，王菲的《玩具》，之喻姐你还听这么老的专辑啊，这里的歌，我一首都没听过呢。”

　　小艾看了一眼这张通体白色的CD，没有清晰的标识，玩具王菲四个字中间没有空隙，也并没有用比歌曲列表大多少的字，大概不认识王菲的人，会把玩具王菲当成专辑的名字，不过，这个国度，大概没有人不认识王菲。

　　她把这张王菲的专辑塞进CD机里，按下播放按钮。

　　“大家可以先休息下，刚才也累了。我也眯会儿。”韩志强给小艾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咪”会儿。

　　几秒钟后，钢琴声便如冷雨一般，敲窗而来。急促而密集的音符，仿佛撕开了韩之言内心的口子，渐现的弦乐像远处的闪电，在已然看不见的前路上，只听得迟缓的一声又一声连续的闷雷。

　　王菲分明清透的嗓音，却略感沙哑，像是从极深的水里，终于探出头来——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

　　韩之言放在座位上的手，拽成了一个拳头，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对她的一场凌迟。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她的眼泪倏地又滑落，只是并没有因为车内开着空调，就暖和了，依旧凉得她直打哆嗦。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我都捉不紧……”

　　她紧握的手松开，随意抓点什么吧，她抓了座位的皮料，那经年的粗糙感，她把那块皮抓得很紧，直到手无法再施力。她感觉自己撑不住了，把身体完全倒在座位上，手也随即松开。

　　这个时候，她感觉有一个热源在接近她，是韩之喻的手吗？好像，只能是韩之喻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软绵无力的右手背，又滑到她的指尖，轻拍了一下。她恨自己这个时候，为什么还是下意识地翻过了手，让韩之喻可以，轻松地，把那只手抓住。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韩之喻很瘦，但她的力度很大，韩之言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挣开韩之喻的抓拿，转过头去，一双哭红的眼，直视着另一双忧心忡忡的。

　　她有一万句话想要跟韩之喻说，她想拥抱她，想要吻她，也想要一字一句地质问她，为什么，你从来都看不到我，却又从来不会将视线，偏离我，半分。

　　“历史在重演，在这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是啊，历史在重演，地震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不是吗？如果你喜欢我，你为什么连一句回应都吝啬给我，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又要拼命，救下我。

　　她坚信韩之喻，在刚才的风沙里听见了，因为那声被风吞掉的喜欢，同8年前的大地震里的一样，震耳欲聋。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韩之言的眼泪就像一场暴雨，抵挡不住。她仿佛没有在一个有另外两个旁观者的车里，她的视线已经失焦，她不在乎，这咫尺之内有什么，咫尺之外有什么，她都统统不在乎。

　　她等了一个人好久，等她看过来，等她看久一点，再久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是她和韩之喻最后一次机会了，她不想放过它，她不想放掉她。即使，这次拥抱，也会落空。

　　《暗涌》逐渐收尾，结尾还是天空又涌起密云的回环，一切像是一场无法打破的死局，什么时候密云才会散去呢？什么时候，太阳才会探出头来呢？时间，有尽头吗？爱恋，会有时吗？

　　一声清脆的铃音，晨雾里似乎有种力量在升起，C大调和弦铺展开来。那是专辑的第二首歌，《约定》的前奏。

　　韩之言此时已满脸泪水，眼耳鼻口意皆是含混不堪，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韩之喻跨过了中间的杯架，抵着她的膝盖蹲在了她的身前，躬身向她伸出了双手。

　　那双手缓慢地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拭开浓雾般的眼泪，雾气后面的山川河流，逐渐清晰了起来。韩之言感觉有一股热气靠近自己的鼻息，几缕毛发划过她的耳侧，一个很轻很柔的吻落在她的右眼上。

　　好像过了很久，她才感觉气息逐渐转移到她的右耳，有一句话从耳畔，直接穿过她的骨头、血液，直击心脏的中央，腹里无数的小雏菊，一个瞬间，完成了萌芽、生长、含苞和盛放……那个气息好似是有编码的，等到它走远了，她才解码出来——

　　“别哭了，言言。”

　　王菲还在陈旧的CD机里唱着……

　　“明日天地，只恐怕认不出自己，仍未忘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

　　“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敌天气。两鬓斑白，亦可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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