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槐寒英煦

作者:花时酒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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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美


      暗河码头在俪都西,借着浦城与南洲河关的浣城交界处的山势河道,生生凿出的一片水路枢纽。白日里漕运繁忙,入夜后则成了另一番天地——官府的灯笼照不到的地方,私盐、走私货、见不得光的交易,都在黑影里悄然进行。

      寅时末,天还未亮透,码头上已有了人声。

      祁照榆换了身靛蓝短打,外罩半旧箭袖,脸上抹了把灶灰,混在早起卸货的苦力中,毫不起眼。

      澜江跟在他身后三步,同样粗布衣裳,背微佝偻,肩上搭条汗巾,活脱脱一个码头帮工。两人前一后沿着堆满货箱的栈桥往里走。

      “沈三平的货船,泊在丙字七号栈。”澜江低声,声音混在晨雾与号子里,“每月初七、十七、廿七凌晨到港,卯时前卸完。接货的是乌戈郡顺风号的人,领头的叫巴图,西洲人,左脸有道疤。”

      祁照榆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码头。

      水汽混着鱼腥、桐油和汗臭味扑面而来,挑夫们扛着麻袋喊着号子穿梭,船老大站在船头吆喝,几个税吏模样的官差抱着胳膊在棚下打盹。这地方,明暗交错,规矩是银子写的。

      丙字栈在最里侧,靠着山壁,光线晦暗。两人走到栈桥中段,隐在一摞堆得两人高的樟木箱后。

      从这里看去,七号栈前果然泊着艘双桅货船,船身吃水颇深,甲板上堆着用油布盖得严实的货物。十来个精壮汉子正从船舱里搬出一个个尺见方的木箱,箱子上贴着“苏绣”、“绸缎”的封条,但搬动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绝不像是轻软的织物。

      “将军看搬箱人的脚步。”澜江用气声道。

      祁照榆凝目细看。那些汉子下盘极稳,落脚时前脚掌先着地,后脚跟轻落,这是常年走山路、攀岩壁的步法,绝非普通船工或镖师。且他们搬箱时左右手交替,腰身拧转的幅度很小,是军伍中搬运军械时省力防伤的习惯。

      “是兵。”祁照榆断定,“至少受过严格操练。”

      正说着,栈桥那头走来三人。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方脸阔口,左脸颊一道狰狞刀疤从眼角划到下颌,正是巴图。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了家伙。

      巴图走到船边,掀开一个木箱的油布,伸手进去摸了摸,又掏出一小块东西在手里掂了掂,对船上一个管事模样的矮胖男人点了点头。

      矮胖男人堆着笑递上一本册子,巴图接过,就着船头挂着的风灯翻看。

      “是账册。”澜江眼尖,“他们在对数目。”

      祁照榆眯起眼。

      晨光渐起,码头上人越来越多,嘈杂声掩盖了低语。他看见巴图翻了几页,忽然眉头一皱,指着册子说了句什么。

      矮胖男人脸色一变,慌忙解释,手势比划着。巴图摇头,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西洲口音的官话飘过来几个字:“……数目不对……少了三箱……”

      就在这时,栈桥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穿着提督衙门号衣的兵丁快步走来,约莫二十余人,领头的校尉按着腰刀,面色冷硬。码头上的人群自动分开,原本喧闹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官府查私!”校尉高喝,“所有船只,暂停装卸!货主、船主,带货物清单过来查验!”

      矮胖男人脸色煞白,慌忙迎上去,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点头哈腰:“官爷,小的是河关沈记绸庄的管事,这船货都是正经苏绣,有河关税引,有户部批文。”

      校尉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船上那些精壮汉子,冷笑:“苏绣?搬绣品的,脚底下跟生了根似的?来人,上船查!”

      兵丁们应声而上。巴图面色一沉,手按向腰间。他身后两个随从也上前半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澜江低声道:“是江参秋的人。提督衙门平日极少这个时辰来码头查私,今日来得巧。”

      祁照榆不动声色:“看戏。”

      那校尉显然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手一挥,身后兵丁唰地抽刀,寒光映着晨雾。

      矮胖男人急得满头汗,忙拦在中间:“官爷息怒!都是正经生意,都是正经生意!巴图兄弟是西洲来的买家,不懂规矩。”说着,偷偷往校尉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校尉掂了掂,面色稍缓,但仍道:“既是正经生意,怕什么查?让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王校尉,好大的威风。”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云纹锦袍的年轻公子缓步走来,身后跟着四个护卫。公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雅,嘴角噙着笑,可眼里没半分温度。

      校尉一见来人,脸色微变,抱拳道:“江侍郎?”

      江明远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船上的货物,又看向巴图,微微一笑:“沈三平的货,也值得王校尉这般兴师动众?都是些丝绸玩意儿,碰坏了,沈老板心疼,太后那边也不好交代。”

      他语气温和,可“太后”二字咬得重。王校尉额角见汗,强笑道:“江侍郎说笑了,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近来查私严……”

      “严是应该的。”江明远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正巧,本官昨日在礼部整理归档,发现沈记绸庄去年进贡的一批宫缎,花样新颖,太后很是喜欢。皇上还夸沈三平懂事,知道把好东西往宫里送。”

      他将文书递给王校尉,“这是内廷司的采买批文副本,王校尉要不要也查查?”

      王校尉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知这文书不假,上面赫然盖着内廷司的大印。他心下骇然。这沈三平一个河关商人,竟能打通内廷司的门路,还有江明远亲自出面担保?

      “既有内廷司的批文,自然是没问题的。”王校尉干笑两声,将文书恭敬递回,“卑职唐突了。收队!”

      提督衙门的兵丁来得快,去得也快。码头上众人松了口气,看向江明远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矮胖男人千恩万谢,巴图也抱了抱拳,脸色缓和不少。

      江明远却不再多言,转身就走。经过祁照榆和澜江藏身的货堆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似无意间扫过阴影处,嘴角那抹笑意深了些许,随即大步离去。

      “他看见我们了。”澜江低语。

      祁照榆盯着江明远离去的背影,眼神沉冷:“他是故意来的。提督衙门查私,他恰好有内廷司批文,太巧了。”

      “他在保沈三平的货。”澜江分析,“或者说,他在保这条线。沈三平与西洲的交易,江明远知情,甚至可能参与。”

      “不止。”祁照榆想起太后的话。江家内部出了问题。江明远一个庶出,能在礼部站稳脚跟,靠的是太后的名头。可若他暗中与二皇子勾结,借沈三平的线做些什么,那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就埋了颗雷。

      “将军,货要装完了。”澜江提醒。

      那边,巴图的人已将木箱全部搬上一辆等候的马车。

      马车样式普通,但车轮轴辙粗重,拉车的两匹马膘肥体壮,绝非寻常驽马。

      巴图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挥手示意,车队缓缓驶离码头,往西边山路去了。

      “跟不跟?”澜江问。

      祁照榆摇头:“他们走的是去乌戈郡的山路,我们跟上去容易暴露。而且,”他看向江明远消失的方向,“江明远现身,说明这条线今天不能动了。打草惊蛇,蛇会藏得更深。”

      两人悄然退出码头。回到城中时,日头已高。祁照榆找了家临街的茶楼,要了间雅室,关上门。

      “沈三平的货,不是丝绸。”祁照榆坐下,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木箱落地声沉,搬运动作习惯像搬军械。西洲乌戈郡缺铁缺铜,最想要的是什么?”

      “生铁、铜料、弓弩部件。”澜江接道,“兵械司库失窃的两张强弩,可能就在其中。”

      “江明远有内廷司批文,沈三平能打通河关到京城的漕运,二皇子的人私下与沈宅的人会面。”

      祁照榆将几点连起来,“这是一条走私军械出关的线。走西洲乌戈郡,再转道漠北,也不是不可能。”

      澜江心头一震:“若漠北鹰隼部王子哈鲁特入京,与这条线有关。”

      “那瑶华阁大火,就可能不是宫闱内斗,而是边关势力渗透进京城,要搅乱朝局,甚至”祁照榆抬眼,“针对我祁家。”

      祁家与北疆鹰隼部有血仇。哈鲁特若想报仇,在战场上难敌祁家父子,那在京城制造混乱,让祁家失宠于皇帝,甚至背上黑锅,无疑是更毒辣的手段。

      可三皇女宋温兰的死,在这盘棋里,又扮演什么角色?仅仅是为了打断祁家与太后的联姻?

      “将军,”澜江忽然道,“您还记得周勉说的匿名信吗?说三殿下与漠北勾结。”

      祁照榆眸光一凛:“若有人伪造三殿下通敌的证据,再一把火烧死她,死无对证。届时,与三殿下有婚约的祁家,就会陷入通敌嫌疑。而瑶华阁大火,可以栽赃给任何想破坏这桩婚事的人。比如大殿下,比如二殿下。”

      一箭数雕。

      既除掉了太后精心培养的棋子,又离间了祁家与皇室,还能在皇子间制造猜疑,搅乱朝局。

      “好毒的计。”祁照榆冷笑,“可布局的人,怎么确保三殿下一定会死在火中?若她逃出来了呢?”

      澜江沉默片刻,道:“或许她逃不出来。”

      祁照榆看向他:“什么意思?”

      澜江垂下眼:“西偏殿是存放嫁妆的地方,三殿下大婚在即,去那里清点物品,合情合理。若有人提前在殿中做了手脚。比如藏了火药,或更易引燃的东西。火起时,三殿下若在殿内,根本来不及逃。”

      “可仵作说,遗蜕口鼻烟灰少,可能死前已失去知觉。”祁照榆想起静安堂那具焦尸,“若是先迷晕或杀死,再纵火焚尸,那现场应该有利器或药物痕迹。但火场烧得那么彻底,什么证据都没了。”

      “所以,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澜江道,“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可每一条线,都被烧得干干净净,或者指向不同的人。查案的人就像在迷宫里打转,碰到的每一面墙,都可能是死路。”

      祁照榆盯着澜江,忽然问:“你若布局,会如何做?”

      澜江抬眸,与他对视:“我会找一个谁都不会怀疑的人,在最合适的时间,做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比如在巡防记录上,洒一杯茶。”

      祁照榆瞳孔微缩。

      瑶华阁大火那夜,巡防记录上两名侍卫的名字被茶水污损,无法辨认。这看似是文吏疏忽的小事,却掐断了追查纵火者潜入路径的关键线索。

      若这也是布局的一部分呢?

      “王敬,”祁照榆缓缓道,“内廷司总管王敬。那夜是他第一个向皇上禀报瑶华阁走水,也是他负责整理火场伤亡名录。巡防记录,会不会经他的手?”

      澜江没有回答。

      有些话,不需要说透。

      窗外街市喧闹,茶楼雅室里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帘子遮着窗,屋内只有一盏烛火。

      祁照榆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澜江,烛火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过分精致的下颌线。

      那双眼垂着,睫毛的阴影落在那颗淡红色小痣上。这画面,让祁照榆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再次翻涌上来。

      他想起在静安堂查看那具焦尸时,那几缕金丝缠绕的诡异规整。

      那是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是长期训练出的、深入骨髓的习惯。

      然后,他又想起三年前篝火旁那支惊鸿舞。极致的柔媚与精准的控制力,同样是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习惯”,却在他脑海中诡异地重叠,都指向一种非自然的、被刻意训练出的完美。

      “澜江,”祁照榆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你跟着我之前,在何处受训?”

      澜江抬眼,眸色平静:“末将说过,是江湖漂泊,跟过几个师父。”

      “江湖。”祁照榆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你那支惊鸿舞,绝非江湖路数。倒像是宫廷乐坊都少有的秘传。”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澜江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将军说笑了。末将只是幼时被卖入过南方的戏班,偷学了点皮毛。后来戏班散了,才流落江湖。”

      “戏班?”祁照榆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肉,“哪个戏班?班主姓甚名谁?教的哪一出?”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澜江垂下眼,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多年过去,记不清了。班主姓吴还是姓胡,也模糊了。”

      “是记不清,”祁照榆冷笑,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澜江眼角那颗痣,“还是不能说?”

      他的手指停在毫厘之外,没有真正触碰,但那意图和审视的目光,比触碰更具侵略性。他在试探,试探这颗痣,试探这副皮囊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灵魂。

      澜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但他没有退,反而微微抬起下巴,迎向祁照榆的目光:“将军今日,似乎对末将的过去格外感兴趣。”

      “我对所有巧合都感兴趣。”祁照榆收回手,转过身,声音听不出情绪,“一个身手不凡、懂兵法、知进退、舞姿疑似宫廷秘传、且出现时机恰到好处的人,偏偏让我撞上了。澜江,你说这是缘分,还是有人刻意送来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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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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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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