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夏天

作者:爱脱裤子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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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自远行



      江野回北京后的第一个月,电话像钟表一样准时。

      每晚十一点半,林夏手机屏幕准时亮起。有时他在回家的路上,踩着深夜空荡的街道接电话;有时他还在炸鸡店的后厨,满手油污地掏手机;有时他刚给母亲喂完药,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听着电话那头江野的声音。

      “今天高数课好难,教授讲得太快了。”
      “食堂的菜又咸了,想念汀州的菜。”
      “学生会招新,一群大一新生叽叽喳喳的。”
      “林夏,北京没有蝉鸣。你听见了吗?没有蝉鸣。”

      林夏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背景音是各种嘈杂的声音——汽车喇叭、锅碗碰撞、医院仪器的滴答声。这些声音像一堵透明的墙,隔在他们之间。

      “你呢?”江野问,“今天怎么样?”

      “还好。”林夏说。他从不提母亲今天透析时晕倒了,不提债主又打电话来催,不提自己已经开始手抖,握不住炒菜的铲子。

      第一个月结束的那天,江野在电话里说:“国庆节我回去看你。”

      林夏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别来了,车票贵。”
      “我有钱。”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林夏沉默了很久。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映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他听见电话那头江野的呼吸声,平稳而有力,像某种他够不着的生活。

      “江野,”他轻声说,“你在北京好好的,别总想着回来。”

      “我想见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好好读书,我好好照顾我妈。等……”

      等什么?林夏说不下去了。等母亲病好?等债还清?等他自己……还能活多久?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过了很久,江野说:“林夏,你别骗我。”

      “我没骗你。”
      “你答应我,好好活着。”
      “……嗯。”

      第二个月,电话开始不准时了。

      有时是十二点,有时是一点。林夏接电话的声音越来越疲惫,话越来越少。江野努力找话题,说今天篮球赛赢了,说宿舍楼下有只流浪猫很像他们高中的那只,说北京的秋天叶子黄得很灿烂。

      林夏总是说:“真好。”
      “你什么时候能来看看就好了。”
      “……嗯。”

      第三个月,母亲再次病危。

      林夏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手机没电了,他没注意。第四天早上,母亲暂时稳定下来,他瘫坐在走廊长椅上,才想起要给手机充电。

      开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江野。

      他回拨过去,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林夏!”江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慌,“你怎么了?三天没接电话,我以为……”

      “在忙。”林夏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你妈……又住院了?”
      “……嗯。”
      “情况怎么样?”
      “老样子。”林夏说,闭上眼睛。他太累了,累得连说谎的力气都没有,“江野,以后别打了。”

      “什么?”
      “别打了。”林夏重复道,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我照顾我妈,没时间接电话。你好好上学,别总惦记这边的事。”

      “林夏,你——”

      “挂了。”

      林夏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无声地往下流。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远处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还有病人隐隐的呻吟。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一点一点推开江野,像当年推开那个在江边放烟火的少年。只是这一次,他推得更坚决,因为这一次他知道,再不推开,江野真的会被他拖垮。

      ---

      十一月的汀州湿冷入骨。

      林夏在炸鸡店的后厨炸鸡腿,油锅里的油花溅起来,烫在他手臂上,留下几个红点。他没感觉,机械地翻动着鸡腿。这些天他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几次差点把整筐鸡腿打翻。

      今天早上给客人找零时,硬币从他指缝里漏出去,撒了一地。老板娘担忧地看着他:“小林,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可能没睡好。”林夏挤出笑容。

      下午三点,店里客人不多。林夏正在清理油锅,突然眼前一黑。他下意识抓住灶台边缘,但身体还是软了下去,撞翻了旁边的调料架。酱油、醋瓶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小林!”老板娘惊叫着跑过来。

      林夏想说自己没事,但发不出声音。他感觉整个人像飘在空中,耳边嗡嗡作响,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旋转。

      醒来时已经在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医生站在床边,手里拿着检查单,脸色凝重。

      “你家属呢?”医生问。

      林夏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就我。”

      医生叹了口气,把检查单递过来。林夏接过来,目光扫过那些专业术语,最后停留在“尿毒症早期”几个字上。他看得很平静,像在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你之前知道自己有肾病家族史吗?”医生问。

      “知道。”林夏说。他十岁那年就知道,父亲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说“小夏,对不起,这病可能会传给你”。

      “这个情况必须立刻住院治疗。”医生说,“你现在肌酐值已经很高了,如果不控制,很快会发展到需要透析的地步。你还年轻,配合治疗的话,二十年、三十年……”

      “要多少钱?”林夏打断他。

      医生愣了一下:“有医保的话,住院治疗一个月大概……”

      “我没医保。”林夏说。父亲留下的债务还没还清,他和母亲连城镇居民医保都交不起。

      医生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得脱形的年轻人,二十岁不到的脸,却有着四十岁的疲惫。

      “医生,”林夏坐起来,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血珠冒出来,“我不住院。您给我开点药就行,最便宜的那种。”

      “不行,你这种情况——”

      “我没钱。”林夏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医生,谢谢您。但我真的没钱。”

      他下床,穿鞋。腿软得站不住,他扶着墙缓了一会儿。医生想拦他,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开了张处方单。

      “这些药能暂时控制,但你必须尽快筹钱治疗。拖下去会出人命的。”

      林夏接过处方单,折叠好放进口袋。他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汀州的冬夜冷得刺骨,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他裹紧单薄的外套,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他拿出来,看到屏幕上七个未接来电,全是江野。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回拨过去。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林夏!”江野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终于接电话了!你这几天——”

      “江野,”林夏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以后别打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别联系了。”林夏站在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江野,我们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夏,你告诉我——”

      “没什么。”林夏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就是觉得累了。江野,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好好在北京读书,过你该过的生活。忘了我吧。”

      他挂断电话,关机。然后把手机卡拔出来,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路灯杆上,慢慢滑坐到地上。眼泪终于流下来,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时候都汹涌。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把江野推出去了。

      推出他的生命,推出他的世界。

      ---

      江野再打过去时,已经是关机状态。

      他一遍遍地打,机械地按着重拨键。宿舍里另外三个人都不敢说话,看着他像个疯子一样对着手机吼“林夏你接电话”。

      打了两个小时,从晚上八点到十点。手机烫得握不住,电量从满格掉到红色预警。最后自动关机了。

      江野把手机砸在墙上。手机弹起来,屏幕碎了,裂痕像蛛网一样蔓延。他盯着那个破碎的屏幕,突然站起来往外冲。

      “江野你去哪儿?”室友喊他。

      “买机票,回汀州。”

      “现在?明天还有课——”

      “去他妈的课!”江野吼道,眼睛血红。

      他在校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路上他给苏晴打电话,第一次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妈,你给我订最快回汀州的机票。现在,马上。”

      “江野,你冷静点。”苏晴的声音很平静,“明天是你父亲的忌日,公司有重要会议——”

      “林夏出事了!”江野吼出来,“妈,我求你了,让我回去。就这一次,我求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苏晴说:“你在机场等我,我派人过去。”

      江野以为母亲答应了。他到机场时,确实有人等着——不是送机票的,是家里的两个保镖。

      “少爷,夫人让我们接您回去。”
      “滚开!”
      “抱歉,这是夫人的命令。”

      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架住他,把他塞进车里。江野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车直接开回别墅,他被锁在房间里。

      苏晴站在门外,隔着门板说:“江野,你冷静三天。三天后如果你还想回去,我不拦你。”

      “妈!放我出去!林夏他——”

      “他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苏晴的声音冷得像冰,“江野,我再说一次。你和林夏,到此为止。”

      江野在房间里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书桌、椅子、台灯,碎片散了一地。他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转圈,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

      三天后,门开了。苏晴走进来,看着满屋狼藉,脸上没什么表情。

      “想清楚了吗?”她问。

      江野坐在床上,三天没刮胡子,眼睛通红,整个人憔悴得像老了十岁。

      “我要回去。”他说,声音嘶哑。

      苏晴递过来一部新手机,和一张银行卡:“江野,你二十二岁了,该懂事了。有些事,强求不来。”

      江野没接手机,只是看着她:“妈,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给了他选择。”苏晴平静地说,“二十万,救他母亲的命,或者继续跟你纠缠。他选了前者。江野,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野闭上眼睛。他觉得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冷风灌进去,冻得他浑身发冷。

      “从今天起,”苏晴说,“好好读书,毕业后进公司。你和林夏的事,到此为止。”

      江野没说话。他接过手机,开机。通讯录是空的,相册是空的,所有和林夏有关的东西都被清空了。只有钱包最里层,还藏着那枚篮球挂件——刻着“野”字的那枚。

      他摩挲着挂件冰凉的表面,想起那天在火车站,林夏低着头说“等我回来”的样子。

      那个夏天,真的结束了。

      那之后的整个冬天,江野学会了喝酒。他经常在宿舍阳台坐到凌晨,看着北方的大雪飘落。雪很安静,不像南方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潮湿。也不像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他把篮球挂件从钥匙串上摘下来,塞进抽屉最深处。连同那个夏天一起,封存起来。

      ---

      次年三月,汀州的春天来得早。

      桃花开了,粉粉白白的一树,在风中轻轻摇晃。林夏站在母亲坟前,手里捧着一束野花。母亲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邻居和老刘来了。墓碑上的照片是母亲年轻时拍的,笑得很温柔。

      林夏没哭。从母亲闭上眼睛那一刻起,他就没再哭过。他平静地处理完后事,把出租屋退了,行李打包成一个铁皮箱。

      箱子里有母亲的几件衣服,一本日记,一些老照片。还有江野送的那枚篮球挂件,用红布包着,放在最底层。

      临走前,他回了趟九中。学校还是老样子,梧桐树刚抽出新芽,嫩绿嫩绿的。荣誉墙上,江野的照片还在最中央——国际数学竞赛金牌,篮球MVP,笑容嚣张得像永远不会有烦恼。

      林夏站在篮球场外,看了很久。场上有一群高一学生在打球,笑声清脆,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想起高三那年的篮球赛,江野投进绝杀球,冲下看台把他抱起来转圈。

      那时候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他能闻到江野身上的汗味,能感觉到江野心跳得有多快。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篮球挂件已经不在了,只剩光秃秃的钥匙。最后他转身离开,没回头。

      长途汽车站人声嘈杂。林夏提着铁皮箱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子缓缓启动,驶出车站,驶出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

      窗外景色向后倒退,高楼变成矮房,街道变成田野。林夏看着这一切,轻声说:“江野,再见。”

      与此同时,北京。

      江野在图书馆查资料,准备毕业论文。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看得他眼睛发酸。他揉了揉太阳穴,随手点开一个医学网站,输入“遗传性肾病”。

      网页加载出来,大段大段的专业描述。他一行行看下去,看到“家族聚集性”“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早期症状包括乏力、恶心、手抖”时,心头猛地一跳。

      他想起林夏最后那几个月,越来越苍白的脸,越来越抖的手,还有电话里疲惫到极致的声音。

      “不可能。”他自言自语,关掉网页。

      但那个念头像种子一样埋进心里,在黑暗处悄悄生根。他晃了晃头,试图集中精神继续看文献。窗外,北京的柳絮开始飘飞,白茫茫的一片,像一场迟来的雪。

      春天来了,但没有蝉鸣。

      ---

      汀州古城的青石板路被春雨打湿,泛着幽幽的光。

      林夏拖着铁皮箱,走进一条窄巷。巷子尽头有间空店面,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太太,听说他要开书店,房租要得很便宜。

      “这里以前也是书店,”老太太说,“老板搬去跟儿子住了。你看着收拾吧,年轻人。”

      林夏谢过她,推开店门。灰尘在阳光里飞舞,空气里有旧书的霉味。他站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斑驳的墙壁,掉漆的木柜,还有窗外那棵老槐树。

      槐树刚刚发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摆。

      他打开铁皮箱,拿出母亲的照片,摆在柜台上。然后他找了块木板,用毛笔写下四个字——“夏天书店”。

      墨迹未干,在春日的阳光里慢慢凝固。

      他不知道的是,同一时间,北京某酒店宴会厅。江野穿着西装,端着酒杯,站在人群边缘。苏晴带着一个女孩走过来,笑着介绍:“江野,这是宋妍,宋叔叔的女儿。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宋妍穿着淡蓝色的裙子,笑容温婉:“江野,好久不见。”

      江野礼貌地点头,碰杯。香槟的气泡在杯子里升腾,破碎,像那个夏天里无数个来不及实现的愿望。

      命运的齿轮无声转动,把两个曾经紧紧相连的人,推向各自远行的轨道。

      而这个关于夏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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