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马列翁

　　杨桃告诉我Martin已经离开学校时，心里还是稍微有些讶异的。他平时就行事低调，交友也不多，上次的在公寓里吃饭怕是他在学校这段时间里做过最张扬的事了。这么回想起来我对这个人了解得还真是少得可怜，他的每次出现必定会伴随着我出现着各种的状况，而我也总是在计较他对我的挪揄。当我真的主动想起来时，他又这么不让所有人察觉的离开了，正如他出现的时候一样。就像一株漂亮的蒲公英，轻盈的飞过我的世界却总是漂浮在我够不着的高度，也许就跟我告诉杨桃的一样：他只是我忙碌生活间隙里，发生的一场美好的艳遇。
　　赶上所有考试结束的时候，毕业生都纷纷离校，生活广场上的跳蚤市场热闹了好一阵子，校园里到处都是游走人群。门口那些经常光临的小饭馆里全是热闹非凡的聚餐，和酣畅淋漓的痛饮后醉醺的人们。也不知到底是出于离别的感伤还是对自己纯真时代的告别。秘书处里有两个毕业生来办公室跟我告别，我们一张张的翻看着做校园活动时的照片，他们问起：
　　“师姐，当初你毕业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的？”
　　回忆被勾起，却只能摆摆手苦笑道：“我毕业那会儿，可没时间伤感。R大的报到通知赶在我把论文写完之前就来了，别人都在打包行李、吃“散伙饭”告别的时候，我还一个人躲在图书馆里拼命的码文章、填表格。等到拿到毕业证书，全校又只剩我一个人在到处跑快递公司托运行李，就是想赶着气氛伤感一下都没有人陪我呐。”
　　关于我从前生活和学习的那座城市最后的记忆确实是如此的忙碌、混乱，甚至都快有些模糊不清。谁不都是这样，因为学习或工作这样的原因，在各种各样的城市里不停地游走。哪里都只是匆匆的生活几年，又匆匆的离开，没有扎深的根任它在被拔去的时候也是不会疼痛的。
　　突然就没来由的想要回家。
　　仔细想想确实很久没有回去了。到北京的第一年，我就没再跟家里要过生活费，那时候爸爸评上特级教师职称刚好第五个年头。他倒是没有跟我硬呛，只是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他知道我必不会过分逞强，遇到不济的时候他总会是我最好的支持。忙碌的间隙里偶尔接到他的电话，绕来绕去也只是那几个重复了多遍的问题，每次都讲不满一分钟就会收线。天下的父亲大概都这样的吧，任背后是怎样浓烈的深情，表现出来时全都变成了沉默、寡言。
　　定好了回苏北的票，到宿舍，杨桃已经在收拾东西。杨桃有一个从本科时期就相恋的男朋友，她来北京后两人就相隔两地。异地恋最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我确信她本是聪明人，自会经营得很好。
　　“你和周林一起回武汉么？”
　　“不，他会来北京陪我过暑假，我们就在这儿租间屋子，一起留在北京”她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回答我，语气有不可掩盖的轻巧愉快。
　　“那很好，他愿意来陪你。”我真心的替她高兴
　　她耸耸肩对我说：“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顺利，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他妈妈又要他回武汉，我们协商了好久，连冷战都用打了好几个星期才让他妥协到答应来陪我。” 我倒是一怔，什么时候我对杨桃的关心也变得如此之少，这样的事情也都不知道了。
　　她没注意到我的神情，接着问“你呢？和往常一样，留在学校帮姜老师整理数据、维护系统？” 话未说完她突然噤声，原本欢快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这段时间我们大家都刻意的回避了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我对院办的这份工作付出了多少心血，当那些成绩和位置的苦心维护都付之一炬的时候，其中滋味也许只有我一人知道。
　　我笑笑，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帮她扣上，努力地用轻快的语气回答她：“我今年打算回家，再不回去只怕我老头子要飙火了。” 她这才也笑了起来。
　　杨桃走后不久，我也独自拎上行李去了西站。坐在火车上，离这城市渐行渐远，我相信时间会是良药，也许在我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那些纷飞的糟絮，那些莫须有的言论都已经自动消失。
　　火车开了9个多小时到南京，再转巴士，到车站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9点多，四周空荡行人稀少。我拖着行李走到候车大厅，有俩个模糊的人影已经等在了那儿。
　　“爸！弟！”
　　“姐，在这儿！”
　　我激动地跑过去，弟弟忙接过我的大行李箱，“你怎么在这等呐？不是说好了我会直接回家的嘛！”
　　“也没等多久，哎！小心点儿楼梯”爸爸拿过我肩上的书包，灯光昏暗却看得出来他心情的愉快。
　　“老爸怕你到站太晚，打不到的士”
　　我们三人就着皎白的月光回家，进屋后爸爸忙去热菜。我想去帮他的忙却被他挤了出来，他嘱咐我去给外公打个电话保平安。
　　“喂，爷！
　　对，是我。
　　刚回来的，
　　挺好的。
　　不了，我爸在热菜呢，
　　行，我明天就看你去，
　　恩，恩。。。就这样。”
　　吃完饭，我和弟弟洗碗。很长时间我都在外地读书，他成年后我们就很少见面。弟弟和我一样都是十分的要强，生活的机遇让他成熟的非常早，即使平常联络也都是报喜不报忧。每次匆匆忙忙的相聚我都会觉得他又变了一个样子，他长得像我妈，有随和温柔的瓜子脸和清晰分明的五官。
　　“你回来后有没有去看过爷？”
　　“去了，还在他那儿住了两天”
　　“他还是不和爸爸说话么？”
　　“恩，爷年纪大了容易固执，爸又什么事都不愿意主动开口。”
　　从我妈去世那年开始，爸爸和外公的关系就彻底闹僵。从此未说过一句话，井水不犯河水，就这么各自过了十多年。
　　“姐，我开始准备考N大的研究生了”
　　“真的！那太好了，天津和北京离得很近，考上之后我也能很方便的照顾你。”我真高兴，一个劲儿的祝贺他。
　　可看他的脸色却不像是那么的兴奋“我想继续读生物，可爸爸不同意。他说研究理论太辛苦了，怕我将来受穷。”
　　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念生物的，“你努力考，爸不同意，我支持你！谁说学生物的会受穷？google的两位创始人和李彦宏都娶了生物女博士！”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伸开手去报他，却发现手都环不过来。从小弟弟就特别粘我，对于他来说我就是妈妈，哄他睡觉,送他礼物,生病的时候,还会把小玻璃放在怀里保暖,喂他吃药。妈过世的那段时间，弟经常哭着从梦中醒来，抓着我的手喊着：“姐姐，千万别扔下我，姐姐。。。”一切都还像是发生在昨天，可他却已经长成了大人。明明只比我小两岁却，已经高出我两个头有余，再也不是那个小时候紧紧跟着我的小人儿了。
　　我拍拍他结实的肩膀，“大不了将来跟着我，我养你！”
　　“谢谢姐”他轻舒了一口气，也回过来抱我。
　　在家的日子总是那么的清闲，暑假的时间又显得如此的漫长。我开始给爸爸一个同事的小孩儿补习数学，索性这个小女孩聪明乖巧倒是很好教。时间总是很容易的打发，我很少去想学校里的事，开学后我就是研三了，爸爸也不断地在问我关于未来的打算，他还小心翼翼的问我是不是还想要继续呆在北京。本来在我的计划里，会顺顺利利的在院办待下去，然后交上留校申请或许还可以在职把第二专业继续读下去。显然这一切的安排都失去了先决的条件。杨桃也会经常的打来电话，我们相互问候最近的生活状况。显然她和周林难得的相处在一起，连电话里的语气都是十分的甜蜜。而关于那个已经远离我生活的人，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渠道能告诉我他的消息。他离开后直接回了英国，可不到两个月又来到了北京，这次却是把CGS设计的分公司开到了中国来。杨桃在电话里不经意的透露给我这个消息，语气里全是难以掩藏的惊异，而我的心里却是一片的平静。
　　终究是与我无关了。
　　八月中旬一过，弟弟就忙着要回学校。刚好家教的课程结束，我也收拾行李跟他一块儿走。我们在南京车站分别，我趁他不注意往他行李箱里塞了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做完家教的工资。他的学习和生活总是远离我，也只能寄望于他可以好好照顾自己。
　　宿舍里只有我一个，我觉得筋疲力尽，刚想给杨桃打个电话，就有人推门而入：
　　“刘老师！”
　　“果然是你！我看见你们宿舍亮了灯，估摸着是不是你回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么？”李老师在辨公室里是最提点我的一位，教我不少关于其中的厉害。可现实如此，我实在思索不出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语气来对付当下的情况，
　　“怎么？离开了办公室就不再愿意叫我大刘了么，你也叫我老师显得我很老气啊”她一副哭丧的表情，我只好笑笑。
　　“我来给你送表格的，上一学年的学校奖学金可以申请了，”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无论发生过什么，你的成绩总是硬条件，没人可以忽略掉。”
　　我不知道如何去回她的话，也不想故意去回避这个话题，接过表格，“谢谢你，是我自己没把事情处理得好，哪里怪得了别人。”我自觉地嘲讽似地笑笑，倒是引得两人之间一段尴尬。
　　大刘不再说什么，默一默，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沓文件给我，说：“我朋友的公司需要兼职的会计师，这是相关资料。倒不是什么难的工作，只是录入数据的工作十分繁琐、出不得差错，我推荐了你，也相信你的专业。”
　　我接过来，也没翻看就放到肘边，我不会跟钱过不去。我心里是感激的，只是千感万谢都说不出口，大刘倒是释然的微笑，拍拍我的肩膀径直地走出了屋子。我开始收归东西，把宿舍整个打扫一遍，然后痛快的洗了个澡，扑到床上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过来时是8点20分，整整睡了14个小时。洗漱完毕，背好书包，出门。
　　行政楼门口的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即便是夏末也任然是燥热难耐，可我却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寒战，做了几次长长地深呼吸才走了进去。在那个乳白色的门大敞着，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是胆怯的。从准备期末考试开始，我就没再进过院办，连解聘后我的私人文件、杂物还有聘书、证书都是大刘送到我宿舍的。加上暑假，前前后后大概也有了快四个月没再进过这扇门。唯恐碰见熟识的老师、同学，探究或是同情的目光总是尴尬，触景生情也避免不了。但我还是送了口气：至少省去了敲门的尴尬。房间里冷气大开，我能感觉到耳后浮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略微扫视四下，没有特别熟识的面孔。从书包里掏出填好的奖金申请表格，交给第一张办公桌前的同学校验、影印身份信息。往后一张就是我之前坐的位子，只是现在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伏在黑色的显示屏后面，只见得一个模糊的身形，桌上堆满了文献。
　　“好了，在这儿签个名字，到最后面那桌儿盖章。” 这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朝屋子里面走。最后面那张暗红色的实木桌上坐着的人，身形窈窕斜靠在传真机旁，视线明显的扫过我后又自顾自的拨弄着面前的书页。我感觉有些恍惚，太阳穴上的青筋挑突，把文件递交在她面前，保持语气的平和，
　　“傅老师，请帮我盖章。”她朝我挑了挑眼角，装作没听见一样依旧自顾自的转向旁边，竟然拨通了电话如无其事的聊侃起来。室内非常的安静，除了她说话的声音就只剩敲击键盘时悉悉索索的回响。我只盯着她，这漠视几乎要让我剑拔弩张。而坐在办公室里的人都有些看好戏地都转过来，我感觉到背后都是好奇的视线。杨雪用她修长好看的手拨弄了一下头发，依旧没有面向我，脸上带着隐约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被我一向视为古典美女的傅杨雪，原来除了一双未经风霜的手，所有五官都是此可憎！尤其是那副刻意修得上挑的眉毛，整个看过去就像一张狐狸脸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有股无名的火一下子涌上，耳朵也涨红了起来。我把文件放在了桌面上，径直走到桌子后面，从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熟悉的位置取出红色的印章，轻轻一戳，交到先前的那个学生面前。
　　“谢谢你，同学。”然后大步的走出去，甩手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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