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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伊始,同学们都开始准备找实习单位,傅荣宇有意放弃了本校保研名额,傅庆年和王英极力劝导他回广东工作,毕竟他是独子,在外求学已将近五年,而父母在南方的关系网已足够他后半生的安稳。
但也许于他自己,还有一些私心。
那一年微信刚刚推出,联系仍然不如现在方便快捷,他与杨宁已近两年没有交流。
上大学后,故乡只剩冬夏,傅荣宇和杨宁也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渐渐记不得杨宁穿着长袖校服的样子,那应该是个爽朗的秋天,只可惜广东四季如夏,他也没有经历过春天。
他们仍旧会在冬天和夏天碰面,不知何时起,在那几年,他们仿佛才成为了真正的邻居。上下楼时一个拎着垃圾,一个拎着超市购物袋,点头相过,连擦身都没有交集。
也是那一年的暑假,他第一次看到杨宁染发。她从楼下路过,手里似乎还拎着一瓶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冰红茶。她的栗子色长卷发随风飘动,白皙的肩膀裸露在红色背心外,在烈日下实在扎眼。
傅荣宇在阳台的窗外看着,眼神随她而动,他看见冰镇的冰红茶瓶子外的水滴随着杨宁的步伐一步一落,又在地上迅速蒸发。
然后杨宁回头。
傅荣宇迅速躲闪,将自己藏在窗帘后。
兴许是因为那抹红色的背影实在难以从脑海中擦去,几天后傅荣宇回了学校,他记得隔壁宿舍的王亦然是广州人,也许他能回广州实习,如果顺利,他还能在广州继续读研。
他开了口,平生第一次找人帮忙,用论文数据作为代价。
王亦然确实是个老实善良的好人,他没有要那些数据,处在这个位置的人,大多有一些自负和自尊,他自己也能搞定。但傅荣宇的请求,他爽快地答应。
傅荣宇带着简单的行李于盛夏从北京飞往广州,开始为期一年的实习生活。与王亦然也因此成了短暂实习生涯中的室友与朋友关系。
这一年,他数次夜晚走过广医的校园小路,并不期望能够再见到一次杨宁,偶尔能感受到他已经逐渐远去的校园生活,竟然也觉得青春美好,一如那天在阳台窥探到的背影,他似乎只能用青春来形容,而他的青春好像在许多年前就已被蹉跎得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
可没想到的是,命运真的待他不薄。
第二年的初春,傅荣宇的实习生涯已经接近尾声,轮转到最后一个科室是妇科。报道的那天,真的看见了杨宁。
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见杨宁睡眼惺忪地杵在他五米开外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三明治。
周遭好像一瞬间安静下来,他猛地忘了现在究竟是几年几月?
杨宁也看到了他,愣在原地,不知道往前还是往后。
傅荣宇还是忍不住,悄然从医生办公室的这头绕到杨宁身旁,说:“没想到你在这。”他是真的没想到,走过数十次她的学校,从没碰到,随便跟着王亦然来的医院,却碰到了一直希望遇到的人。
他们之间很陌生,总是以年为单位见面,又很熟悉,熟悉到不需要任何寒暄就能直接开口。
杨宁把三明治揣兜里,也对他笑,眼神飘到他的工牌,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实习?”
傅荣宇看看自己胸前的工牌,又看她的,职位上一个写着“实习生”,一个写着“见习生”,挺好玩儿,多对称啊。
观赏完了他才回应杨宁:“北京太冷了。”
妇科的老师看他们这样熟悉,以为是同学校的学长和学妹,自然将他们分在一个医疗组里。
在妇科学习的日子充实又紧凑,傅荣宇每天跟着老师上手术,帮忙拉钩提线,有时站到脚酸颈痛,一回头就能看见穿着绿色洗手服的杨宁。端端正正的,一点也不像从前的样子。
也有留下来加班的时候,杨宁自然而然会带一瓶饮料分他,一起坐在相隔的办公桌前补病历。他们相对而坐,不说话,却很心安。就像从前在他的房间里学习那样。
见习生本就不需要写病程,可杨宁似乎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对临床的兴趣比他更大些,所以每每他留下来加班,她总是在一侧坐着学习。
傅荣宇吃了口她带的盒饭,问她:“学了三年医还没后悔?”
她说:“没呢,感觉挺好玩。”杨宁形容她感兴趣的东西,总是说好玩。傅庆年说她没正形,可她往往只是懒得表现出有多努力。
“嗯,”傅荣宇说,“你确实比我强。”
他想他可能真的对自己中学时嫉妒又羡慕的情绪放下了,如今已经可以平静而真诚的夸赞她。
“你把头发染黑了。”傅荣宇瞧见她的头发,多次染发好像让头发受损,她的头发总有那么几缕不听话的冒出来,他很想给它捋顺了。
杨宁说到这里有点生气,眉头都皱起来:“原本只是栗子色的嘛,后来我染了个橙色的,多好看啊,可是上大课的时候总是点我起来回答问题,”她说着开始模仿讲台上老师的神情:“那位顶着太阳的同学,你来回答一下。”愤愤不平的样子很可爱。
傅荣宇被他逗笑了,米粒卡在喉咙里,不得进出,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宁用手帮他拍着背,一下两下,拧开矿泉水递给他,说:“有那么好笑吗?”
傅荣宇只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如果杨宁是舞台上的魔术师,他一定甘愿做那个明知道戏法却愿意鼓掌的观众。
正好三月有妇女节,妇科抽了一天周末带全科室到了一个穷乡僻壤团建。
医院的大巴车停在医院门口,除了值班和手术人员,清晨满载着人员出发从化葡萄园。
傅荣宇接过杨宁的包,并排坐在大巴末尾。
上一次两个人坐在这种散发浓郁汽油味的大巴里,是五年前的暑假。
傅荣宇把安全带抽出来,偏头问她:“你相信2012年的末日预言吗?”
杨宁嗤笑一声:“大哥,医生不应该相信科学吗?”
“噢,”傅荣宇也觉得自己问得好笑,“但如果是真的呢?”
“真的那就可以一起死了。”
一起死。傅荣宇的心跳得厉害。
听起来很可怕,可那时傅荣宇却觉得这话比起永远在一起更浪漫。继而他又想到,末日预言在12月,他很可能没有机会跟她在同一个地方死掉,但如果他今年考研回广东,他们还有一起死的可能性。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末日预言是假的,那他们就有一起活着的可能性,这是另一种更浪漫的可能性。
路上杨宁又摇摇晃晃地睡着了,她对他还是没有防备心,睡着睡着头就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肩膀上,他又能闻到来自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而和五年前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傅荣宇没睡着。
他轻轻地用没被压住的那只手把窗帘拉上,窗帘是深蓝色的镂空窗帘,阳光从镂空的花色窗帘中照射在杨宁的脸颊上,细碎的光斑随着大巴车的摆动呈小幅度的抖动,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星光。
她正枕着他的肩膀睡得很安稳,额前的碎发被阳光染成了暖金色。他想她应该是很累了,他的指尖克制地悬在她脸颊上方几毫米处,终究还是没落下去。
到达目的地,杨宁一醒来就把头立即拿起来,傅荣宇很敏锐地捕捉到,她对她无意识出现的行为有些羞愧,而他只是理了理衣领,没说话。
他们随着科室的人群中午烧烤,下午摘葡萄。
阳光玫瑰葡萄在春季成熟,采摘期持续到清明前后。
杨宁似乎玩得很开心,拿了个竹篮,里面装满了绿色的阳光玫瑰。傍晚霞光也热烈,橙红色背景下的她也是。额角的细汗沾着片碎叶,抬手拂开时她手腕上的手链叮当作响。
杨宁非要摘藤架上最高的一串,她说:“我想摘那串最饱满的。”
傅荣宇走近她身边,抬手帮她把那串葡萄剪下来。果粒碰撞着掉进篮里,发出不太清脆的声响。
同学和老师们在不远处催着合影,杨宁应了声要走,傅荣宇却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把那串刚摘的葡萄塞进她手里,“你尝尝甜不甜。”
杨宁说:“好啊,你也吃一个。”她抬手就把葡萄递给傅荣宇,自己也咬了一颗。
可能是应季吧,傅荣宇咬了一口,葡萄的汁水竟然溅了出来,两滴落在杨宁的脸颊,一滴在嘴角。
她怔了怔,然后反应很快地说:“甜的。”
傅荣宇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擦掉,动作到半空却顿住,转而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衣领。葡萄架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明暗交错间,周遭的喧闹好像都远了,只剩下风,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他就像魔怔了一般,往前凑了半步,鼻尖先碰到她发间的果香。她似乎没反应过来,眼里满是疑惑。
傅荣宇的唇轻轻擦过杨宁的唇角,只是相碰。
那瞬间连风都停了,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自己发烫的耳尖。
她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很轻,“我有男朋友。”
“抱歉,”傅荣宇也往后退了一步,扯了扯嘴角,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我唐突了。”
远处的合影声又传来,她再次应了一声,转身时脚步仓促,马尾辫轻扫过他的胸前,他的心还是重重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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