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过千秋

　　韩峥云第二天就醒了。他那边刚中毒，恰巧就有罗太医新鲜出炉的祛毒丸送来，太医宫人们皆称小韩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姗姗来迟的靖惠帝拿起太医呈上的那把名为“腹蛇”的防身匕首，心里明白了一切；明太后也来了，提了一堆名贵药材，似乎对韩峥云遭到刺杀一事格外痛心。

　　韩峥云没心情去应付这两位煞神，满心都是聂扶清捅了自己一刀。他正黯然神伤着，那颗被聂扶清塞入怀中的东珠，好死不死地从怀中掉了出来。

　　他终于看清聂扶清往他怀里塞了个什么玩意儿了，感觉自己被捅了的心现在又破了个大洞。

　　婢子要去拾那珠子，被肖临呵斥道：“放着，哀家亲自来。”

　　她将那颗圆润光洁的珠子攥入手心，与惠帝默契地都闭口不谈。

　　韩峥云掺和此事概率不大，可东珠在此，罪魁祸首又能远到哪去？皇宫刺杀刚过，这珠子大剌剌地出现在惠帝与明太后面前耀武扬威。

　　韩峥云下榻行礼道：“臣当真不知，还请陛下太后明鉴。”

　　肖临脸色不大好看，但仍挤出个笑容来：“哀家知道你的不易，放心，此事定不会牵扯与你。”

　　靖惠帝摸着腰间玉珏不语，眼神可就没那么纯粹了。韩峥云知道，他对自己起了疑心。

　　靖惠帝他想啊，宫内不得佩戴武器，若不是韩峥云携承影而来，怕是要凉透了。背后之人用心歹毒，分明是要行刺初次宫中留宿的韩峥云，可韩峥云去湖岸做什么？

　　他手握那张从废墟中翻出的字条，“翻窗进来”，难道扶清也要杀韩峥云？

　　惠帝心里突然没由来的慌乱，聂扶清太聪明了，权力已废，湖岸已毁，仍旧是控制不住这个人，可他与聂橦华长得太像，像到舍不得让那张脸再死一次。

　　所以他必须得保下韩峥云，直到有更好用的一把刀顺手为止。

　　昨晚的事被彻底瞒了下来，无人知道朝堂上的新起之秀曾遭到暗杀，也没人记得那位仅剩半条命的傀儡侯爷为救被自己捅了的人，放血放得那剩下的半条命也差点没了。

　　刺杀一事过后，惠帝明太后均对韩峥云身上有颗东珠一事闭口不提，惠帝擦干净了腹蛇，命韩峥云伤好后亲自送去忠武侯府。
　　韩峥云颓废了几天，将自己关在屋里水米不进，连大包子都不爱吃了，还硬拉着国殇讲了三天三夜聂扶清的事。

　　韩峥云流了多少泪，国殇就费了多少唾沫。
　　讲到最后，韩峥云闭着干涩的双眼犯了魔怔：“若是武清没有降靖，聂橦华便可继承母亲衣钵成为大祭司，他便能一直在外游学，无惧无忧……也就，不会有捅我一刀的心思。”

　　国殇靠在他旁边，嗓子早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毕竟身子好，韩峥云哪里躺得住，哪里受得了被逼着与聂扶清拔剑相向，于是拿着腹蛇就到了忠武侯府门前。

　　相同的天气，却是与前些天完全不同的心境。

　　老管家又出来告诉他侯爷不见客，说是受了惊吓一直不好。

　　每次都是相同的话术，演都不带演的。

　　韩峥云一把抵住将要合拢的大门，牵动心口处的伤疼得厉害，他咬着牙问：“我不见他，但老管家总归与我说一句，侯爷现下状态如何？”

　　老管家早就得了命令，半个字也不肯多说，韩峥云只得撒手，又吃了一顿闭门羹。

　　“公子……国殇怎么看都像是出事了所以封锁消息呢？”

　　韩峥云记得昏过去前好像看到聂扶清摔了一跤，难道真是那一下摔出事了？

　　“啧，不行。国殇，你溜进去看看。”

　　“啊？国殇吓得连连摆手，“不行！宵练姐姐会打死我的！”

　　“若你家侯爷真出事了，宵练照样会打死你。”
　　国殇潜进府中，韩峥云就小心靠着柱子坐在台阶上，反正来送匕首是惠帝命令，四下里也布了暗卫，刺杀刚过，他也没什么怕的。
　　养伤这两日韩峥云想明白了很多。

　　比如聂扶清作为“雀”的掌管者，怎会随便遭到刺杀，还要撑到皇城司支援的程度。昨晚见宵练轻功如化神一般，武艺却并不刚强狠辣，再结合惠帝对聂扶清的态度，估计这只麻雀只剩了眼睛，被拔去了喙。

　　昨日国殇来报，西域舞姬案有了定论。

　　原是人口贩子在醉眠居交易，舞姬逃脱意外撞上忠武侯的马车。忠武侯无罪释放，醉眠居又塞了不少钱，人口贩子也已落网，以“私自倒卖域外商品”获罪。

　　那买家呢？

　　国殇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只说不能再查了，买得起西域舞姬的府邸可都不能随便下搜捕令。

　　可偏偏这时靖惠帝派人来拱火。

　　来人送上了江湖悬赏令，是从虞部司郎中府上找到的，那大红叉下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聂扶清。

　　虞部司郎中是何人？出自荣安府望族刘氏，仅一子，溺爱非常，荣安府有名的纨绔，整日扬言要折尽荣安牡丹花，甚至专门辟了养花别院。

　　可巧的是，这刘公子有一关系极好的酒肉朋友，平日就爱捣鼓些异域玩意儿，姓钱。
　　这下便都通了。

　　虞部司掌管冶炼，此事虽难以动摇钱刘两家，可靖惠帝送来悬赏令就是要他韩峥云与钱刘两家结下梁子，日后相互牵制。

　　那犯错的人呢？上位者有了苦心，便要“顾全大局”吗？

　　大靖对域外货物掌控极严，出入境皆有严格登记把关，可笑人命之事，害人者胆大妄为到买凶入皇宫杀人，执法者为袒护权贵，翻遍例律条文，竟找出“商品”二字抹杀其分量。
　　韩峥云越想越气，浑身上下那些还未痊愈的刀口涨得发疼。他突然鼻头一酸，但四周恐怕还有人盯着呢，便抬手搓了搓脸。

　　太医说心口那道伤并不深，可他总觉得身上开再多口子也没聂扶清那一刀来的疼。

　　忠武侯府内，国殇溜到聂扶清寝室侧窗，听见屋里宵练喊道：“主人，您不能再用参片了！”

　　另一个声音弱到简直像是被揉碎的宣纸：“不要紧……快，把这封信，交给晋不通……”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国殇扒着窗户向里偷看，榻上之人已昏睡过去，宵练正跪在一旁为他清理左手掌心伤口。

　　那日聂扶清手中沾满了韩峥云的血，自己跌倒擦伤也全然不知，血迹混着沙砾裹在伤口中，现在这人又直接躺尸在塌，清洗起来很是困难。

　　顺着掌心再往上瞧，一整节小臂都被纱布厚厚包着，仍然有血色渗出，观那范围，得有个九寸长。

　　宵练哪能不知他来了，只是看着那离开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

　　“公子，侯爷真的病了，在床上养着呢，但我看到他左臂有条这么长的口子！”

　　“什么？！”

　　国殇伸手去比划，吓得韩峥云原地跳起来，扯到伤口又是一阵疼。

　　这两天他心里练习了一百遍质问聂扶清捅他刀子的话，可现在全然废了，只求这老狐狸还能站起来有心思逗他几句嘴。

　　“侯爷强撑着给晋通大人去了封信，但具体是什么……宵练姐姐就在跟前呢，国殇实在是不敢去看……”

　　韩峥云从怀中掏出那差点要他命的匕首。

　　含光，承影，宵练，腹蛇……这是聂扶清的防身匕首。惠帝让他亲自送回来，是想让聂扶清杀意更甚。

　　韩峥云将那匕首放在门口，唤国殇一起离开。

　　“公子要去哪儿？”

　　“去找晋不通。”

　　聂扶清给晋通去信的事倒点醒了他，东珠一事还没解决。

　　眼下聂扶清病倒，自己也在养伤，钱酬大概得意得很，可是这朝堂之上，还有个更熟悉东珠的人呢。

　　恐有人跟着，国殇去传信邀晋通到醉眠居雅间一叙。

　　晋通到了，有些不情不愿。

　　韩峥云开门见山道：“我师父给晋大人的信中写了什么？”

　　晋通为难道：“那不能说，哎呀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峥云初来乍到，不似晋大人巧舌如簧，此次卷入东珠之祸身负重伤，但仍有惩恶扬善之心，还请晋大人成全。”

　　韩峥云为他倒了一杯好茶奉上，牵动伤口实在疼痛，但仍不敢就这么放下。

　　晋通看他也不容易，终于接了过来：“忠武侯想要的不是你惩恶扬善，而是保护好自己。”

　　韩峥云心痛不已，将腹蛇置于案上：“大人可识得此物？”

　　“这不你师父防身的么……”晋通倒吸一口凉气，“你的伤？”

　　“没错，就是……我师父刺的。”

　　他故意将“我师父”三个字咬得很重。

　　晋通不假思索道：“那他肯定也有苦衷！“

　　他先是将茶水饮尽，细心解释道：“明太后华服必用东珠谁人不知？各方都在借此机会布局罢了。明太后要你山穷水尽之时去求她宽容，钱酬要你登门拜访向其投诚，惠帝要你牵扯其中探你忠心与能力……若没有王典衣着先皇后华服溺毙的蹊跷事，你当如何？这一刀下去看似师徒离心，可受害者是不需要发言站队的。”

　　“所以他行事乖张是为护我？”韩峥云感到眼睛酸胀，眼前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那他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晋通长叹一口气：“历来如此。放心吧，惠帝和太后不会动他。”

　　“我虽与峥云不熟，过去倒是频繁见侯爷为他远在铁胤的小徒弟准备功课，侯爷待你犹如亲子。”

　　……

　　韩峥云的泪再也掉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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