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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尸(上)
冰淇淋之夜以后,江明曜成为了谢冰仪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人生就是这样,你和怎样的人交往,选择谁作为朋友,其实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也许有时候看起来一段关系的发生事在人为,到最后其实只是命运安排他到场。
谢天荣在书房挥斥方遒,硕大的毛笔浓墨书出一个:时来运转。
他搭上的新朋友微笑着欣赏墨宝,点头称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多久,谢兄对章法的理解又上一层楼,不但字形准确,结构精美,最重要的,是有了字神,潇洒自在,游戏人间,真是字如其人啊!”
叶振义一番话夸得谢天荣如走云端,以前跟颜县长那个大秃头在一起,总要抱着他的狗脚字舔个不停。没想到叶振义其人不但儒雅风趣,为人还如此谦虚,不但不需要谢天荣提供马屁,还总是主动恭维谢天荣,最重要的是识货!和他相处起来,简直如沐春风!
谢冰仪在一旁站着,慢慢把自己想象成桌上的花瓶。蓝白色的旗袍让她仿佛民国画报上的女学生,只是乌发在脑后盘着,她总是比同龄人看起来成熟一点。
谢天荣把她请到书桌前,不住对叶振义道:“小女也是书法爱好者,从小跟着我耳濡目染,现在也稍微会写两个字。”
谢冰仪知道和他抗争没什么用,对叶振义淡淡笑了笑,也说:“我写的不好。”便提笔抽了另一张纸,信手写道:人算不如天算。
字体娟秀,字型却曲折分明,撇捺写得尤其克制,透出一股冷意。
承接前面一张谢天荣的时来运转,这个内容多少有点讽刺意味,不等气氛落入尴尬,叶振义先说:“这——这字不愧是名师出高徒,颇有你的风范啊谢兄,你这个女儿真是秀外慧中,了不得啊!”
谢冰仪:“哪里,多谢叶叔叔鼓励。”
叶振义好奇道:“咦,谢兄,不是听说你还有一个公子,怎么平时不见在身边?”
谢天荣尴尬道:“我和他妈妈在他小时候就分开了,他没有跟我,也就不像婷婷,是我从小带到大的。说起这件事我还正愁呢,他跟我不亲,这段时间才开始渐渐来家里吃饭。”
叶振义哦了一声,抿了口茶:“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男孩子不一样,他慢慢就会理解你,父子之间不会离心。”
谢冰仪在一旁听着,心中不由得发出冷笑。
谢逸谦搬进谢家是迟早的事,他来得越来越频繁,彭莺莺也越来越焦虑,谢冰仪常发现她彻夜不眠,坐在客厅里播放录像带,都是以前她参演过的影视剧集。彭莺莺的演艺生涯昙花一现,拢共就只有那几部,翻来覆去的看,谢冰仪只是路过,都渐渐把每一部的台词学了去。
她担心母亲的精神状态,彭莺莺杯里的酒就没停过,她不像以前那样和谢天荣吵架了,也不怎么执着要谢天荣顾家,相反,谢天荣捏造各种借口夜不归宿时,她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喜悦。越是这样,谢冰仪越是感觉她在酝酿更大的爆发。
也许是一场把这个家彻底毁灭的爆发。
晚七时许,谢冰仪外出散步,手里提着她专门给黑妹做的猫饭。先前她送去那些高档罐头,谁知道黑妹根本就吃不惯,乡野小猫好奇地嗅了嗅罐罐,发现不是自己喜欢的味道,便颇为傲娇扭过头去,理都不理。如此一来,谢冰仪也就不好勉强。索性这周围不止黑妹一只流浪猫,最终还是有其他小猫买单了这些罐头。
小猫就是小猫,不会像人一样,什么贵就喜欢什么,什么稀有就重视什么。
值班亭里已经换了人守,江明曜提前打过招呼,他们都会容许黑妹野够了来这里歇脚。今日也是如此,通身漆黑的白手袜小猫慢悠悠走进来,脚步声哒哒哒,很有精气神。它懒洋洋背对着警员,巡视行人,等着自己的熟人出现。
谢冰仪走来,黑妹喵了一声,和她打招呼。
黑妹已经认得她,这点让谢冰仪很是高兴。她觉得小猫那么一点点大的脑仁,却能记住警局的值班亭可以休息,还可以记住她和江明曜的脸,真是非常厉害。
她知道江明曜最近都不在警局值班,黑妹也就显得有些孤单。新桃区最近发生了一起轰动杀人案,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实际进展,又有议员联合上书施压,最终迫于舆论压力,新桃区向整个颉岛警力请求帮助,很多成绩卓越的警探都被调去参与侦办了。
新桃是少数民族自治特区,原住民和新进人口之间矛盾不断,崇尚原生态的原住民占山为王,当地的原住民议员为了保证原住民的隐私诉求,坚决拒绝安装颉岛统一的监控调查系统。以至于杀人案发生至今,都没有实质性证据。
江明曜对新桃人不甚了解,但他知道这里的原生态艺术非常发达,被害人许某也是因此被吸引搬到新桃区。只是他在上了半个月的乐器营后,就于山中神秘失踪,根据警犬嗅查,以及鲁米诺测试反应,许某报名的乐器营教师家中有大量血液痕迹残留,集中在卧室墙壁,床垫,以及地板上,从出血量来看,许某肯定已经不在人世。
然而,无论如何,警方都没能找到许某的尸体。他就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世上。
许某是成年男性,27岁,身高一米七四左右,经济独立,交际圈十分干净。因为和原公司上级发生矛盾,选择离职后搬到新桃,没想到厄运降临,从此天人永隔。
本案的关键难点就在于,新桃区缺乏监控系统,又人口密集,光是和周围居民确认许某的身份就耗费了不少力气,而后又只能通过口述判断他的行动轨迹,由于许某搬来乐器营以后深居简出,鲜少与周遭邻居社交,而很多原住民根本就分不清许某和其他外来人口的长相,口供经常出错。
被拘留的乐器营教师阿某则一口咬定,从许某缴费来到乐器营开始,他就把他当亲弟弟看待,两人关系亲近,由于条件有限,他还主动让出自己的房间供许某休息。
二人关系很好这点,也得到了周围邻居的证实。当时在乐器营上课的学员,还有一个时年19岁的少女小芳,恰好是江明曜负责录她的口供。
小芳和阿某,许某同住屋檐下,她能看到的视角,比邻居更加全面,而她本身也不是原住民身份,因此警方更多采信了她的口供。在她的口供中,三人曾经多次一起喝酒,交流彼此的身世和心事,而许某就提到过他与上司撕破脸的根本原因是上司公开嘲笑他的性别认同和性取向,他离职后严重抑郁,一次在捷运站听见原住民音乐,感觉自己被接纳和认同,深受感动,才决定来到这里。
而他讲到这里的时候,阿某非常同情许某,三人抱头痛哭。
小芳认为,阿某比许某年纪更长,在大家庭为单位的原住民社群里独身生活,或许他也和许某一样,深深感受到自己被这个社会排斥着,所以他们俩的关系非常亲近。
但同时,小芳也是最后一个看见许某的人,在7日晚十一点,三人照例在屋内喝酒烤肉,小芳那天喝了很多酒,但迷迷糊糊还是看见许某先回了房间,然后,阿某叫醒了小芳,把她也送回房间。
由于宿醉,第二天,也就是八号,她睡到下午四点才起床,醒来以后既没有看见许某,也没有看见阿某,直到晚上七点才看见阿某从屋外回来,身上披着雨衣,阿某说今天很忙,晚上将就吃泡面。这时小芳才发现,许某已经不在房间,阿某也表示昨晚送小芳回房后直接在沙发上休息了,夜里没有听到任何响动,更不知许某行踪。两人都觉得成年男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九号上午小芳再次提起许某下落时,阿某略有些许不耐道:“也许他受不了这里,回家了。”
小芳相信了这个说辞,直到许某的家人长期联系不上他后报案,她才知道许某根本没有回家,而是就在她的隔壁被杀害了。
江明曜开门见山:“我接下来会问你一些有关你老师的问题,这些问题是为了证实一些猜想,所以希望你可以仔细回想,认真回答我。你们交流彼此背景的时候,你的老师有没有提到过,他为什么至今单身?”
小芳想了想:“有,我和许大哥都说他长得很帅,肯定有大把靓妹喜欢他,但是他说他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江明曜:“你觉得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方式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小芳:“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江明曜递过来一张单子:“这是他在十公里外碟片店的租借清单。”
小芳不明所以,接过去一看,瞬间面红耳赤。
清单上的名字简单粗暴,字眼可得是一些成人向碟片,然而令她有些吃惊的是,这些片子多带有虐待色彩,且无一例外,都是男同志向。
江明曜:“现在,请你再回想一下,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有没有可疑之处?”
小芳如坠冰窟,她脑中忽然浮现阿某与许某抱头痛哭的夜晚,他和他原来是一类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杀他?
江明曜:“我们在房间里发现了接近一百处血迹,全都是来自于许昊奇,他大概率已经死亡,且生前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在你们二人共同的导师车后座里,我们检测到了相同DNA的血迹。而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如果没有尸体,我们很难定罪。我们希望能够从你的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推测出真正的作案动机,从而尽早找到许昊奇,将凶手绳之以法,让死者入土为安。”
此时,小芳已经泣不成声:“老天爷真是不公……许大哥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江警官,请你让我冷静一下,我尽量回想。”
最终,江明曜没有从小芳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进度一筹莫展,专案组的负责人带着十几个刑警走遍了新桃区的下水道,他们认为嫌疑人肯定是分尸了许某,而根据法律规定,再有四十八小时没有确定性证据,他们就要无条件释放阿某。
以阿某的尿性,他肯定会逃之夭夭。
江明曜是自己片区唯一一个被调来的刑警,他年轻,没有破过什么有名的案子,只是在警校期间成绩优异,且本案的负责人还和师父关系奇差无比,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单打独斗。
带着自己厚厚一沓审讯材料,江明曜回到办公室,长长吐了口气,平复焦虑的心情。他重新翻阅案件资料,连同被推翻的一起,忽然,在一个打了红叉标记的文件夹里,发现了新桃教堂的预约簿。
这个预约簿是当初用来证明许昊奇不是自杀的,在遇害前一周,他在新桃教堂预约了受洗入教,洗礼人正是阿某,距离受洗日还有三天的日子,许昊奇被杀害。
他终究没能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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