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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小课
子时,万籁俱寂。
蚀月的光芒透过松林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白日训练的疲惫如潮水般从骨缝里渗出来,顾昭烬几乎是凭着意志力,才支撑着酸软的双腿,悄无声息地溜出初晖舍,来到那片僻静的松林。
陆晚霞已在那里。
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纯白衣袍,静静地立于林间空地的中央,身形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融入夜色。听到昭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开始。”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昭烬早已习惯这位明辉的作风,立刻走到空地一侧,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尝试运行昨晚陆晚霞传授的那段基础呼吸法。
然而,白日里被严教习往死里操练留下的后遗症,此刻尽数显现。肌肉的酸痛、骨骼的疲惫如同无数小针,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难以彻底静心。意念刚沉入胸口,想要去感应那两团微弱的心焰种子,便被一阵强烈的酸痛打断,呼吸节奏也随之紊乱。
一次,两次……汗水渐渐从额角渗出。昭烬感到一丝烦躁和挫败。
就在这时,一股清冽冰寒的气息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是陆晚霞的气息。这气息并非直接进入他体内,而是如同一个无形的、冰冷的罩子,将他与外界隔开,也暂时压制了体内那些过于强烈的、属于肉体凡胎的痛苦和躁动。
昭烬精神一振,抓住这个机会,再次凝神。这一次,杂念和痛苦被那冰冷的屏障阻隔了大半,意念终于较为顺利地沉入胸口。
“看到了”那两团微弱的光。橘红的火苗跃动不息,但似乎比昨晚更加“躁动”一些,火星不时迸溅;无色的风息则略显散乱,流转的轨迹有些飘忽。这正是他白日里被严苛训练和心中积压的情绪所影响的体现。
“静。”陆晚霞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有一个字。
昭烬努力调整呼吸,按照口诀的韵律,一吸,一呼,意念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那躁动的火苗,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又引导着散乱的风息,归于平顺的流转。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极其耗神的过程。意念的引导不能过强,否则会惊扰心焰;也不能过弱,否则毫无作用。呼吸的节奏必须与意念的引导同步,稍有偏差,便会事倍功半。
时间一点点流逝。松林里只有微风拂过松针的沙沙声,以及昭烬自己逐渐变得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在陆晚霞那无形寒意的辅助下,他渐渐进入状态。胸口的火苗不再那么跳跃,风息也渐渐收束,两团光华之间的“距离”,似乎在极其缓慢地、以肉眼几乎不可察的方式靠近了一点点。
就在昭烬心神稍稍放松,沉浸在这奇妙的协调感中时,陆晚霞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切入他的感知:
“火,为何物?”
昭烬一愣,心神微分,胸口那刚刚稳定些的火苗立刻又窜动了一下。他连忙收束意念,下意识地回答:“是……是光,是热,是力量,能焚烧邪恶……”
“肤浅。”陆晚霞毫不留情地打断,“那是它的‘用’,非其‘本’。再想。”
昭烬皱眉,一边努力维持着呼吸和意念的稳定,一边思索。他想起了老槐林那晚,心焰初生时,那种从冰冷绝望中迸发出的、灼热的求生欲;想起了断念崖上,面对刘景轩欺辱时,胸中燃起的愤怒之火。
“是……意志?”他试探着说,“是不甘,是愤怒,是想守护什么的……决心?”
陆晚霞沉默片刻,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风,又为何物?”
有了前面的经验,昭烬不敢再说那些表象,他回忆着心焰中风息的感觉,那种灵动、流转、难以捉摸的特性。“是……变化?是流动?是无拘无束?”
“是‘息’。”陆晚霞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天地之息,生命之息,念头之息。无影无形,却无所不在,可春风化雨,亦可摧城裂石。你的风,源于你的‘神’,你的意念流转,你的情绪波动,甚至你的每一次呼吸。”
昭烬似懂非懂。
“你的火,源于血魄深处的炽念;你的风,起于识神层面的灵动。二者同源而异质,本就该相互依存,相互促进。”陆晚霞的声音在冰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但你之前的运用,徒有本能,不见章法。遇险则怒火攻心,风助火势,看似威猛,实则如野火焚原,消耗的是你自己的本源,且难以控制。我要你做的,是让‘风’成为引导‘火’的缰绳,让‘火’成为赋予‘风’意志的薪柴。风火相济,而非风火相争。”
昭烬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他一直将体内这两股力量视为一体,或者视为麻烦的根源,却从未想过它们之间应有的、更深层次的联系。
“现在,尝试用意念,观想一缕微风,从你的眉心‘神庭’穴生发,顺任脉而下,轻轻拂过你胸口的火种。”陆晚霞开始具体指导,“不是推动,不是煽动,只是‘拂过’。感受火苗的跃动,感受风息的流动,寻找它们之间最自然、最和谐的共振频率。”
昭烬依言而行。这是一个比单纯稳定心焰更难的课题。他需要分心二用,甚至三用——维持呼吸节奏,稳定自身意念,同时还要精细地操控一缕虚无缥缈的“观想之风”。
起初,那“观想之风”要么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要么一靠近火苗就将其吹得乱晃。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但他没有气馁,在陆晚霞那冰冷的、仿佛能镇压一切躁动的气息笼罩下,他摒弃杂念,全身心投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精神感到有些疲惫时,忽然,在又一次意念的尝试中,那缕“观想之风”极其轻柔地掠过橘红火苗的边缘。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火苗没有像之前那样被吹乱,反而微微一颤,仿佛被清风抚慰,光芒似乎凝实了一丝。而那一缕“观想之风”在掠过火苗后,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极淡的暖意,流转得更加顺畅自然。两者之间,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和谐的共鸣!
成了!昭烬心中一阵激动。但就是这一丝情绪的波动,立刻打破了那脆弱的平衡。火苗猛地一窜,风息紊乱,共鸣消失。
“心浮气躁,前功尽弃。”陆晚霞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听不出喜怒,“继续。”
昭烬压下心中的懊恼,重新开始。
这一夜,就在这样反复的失败、摸索、偶尔成功的微妙平衡中度过。当远处传来第一声隐约的鸡鸣(辉光城内蓄养有司晨的灵禽)时,陆晚霞撤去了笼罩昭烬的寒意。
昭烬感觉精神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头痛欲裂,但胸口那种因为白日训练而带来的燥热和滞涩感,却减轻了许多。甚至能感觉到,那两团心焰种子虽然依旧微弱,但彼此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极其细微的一丝,流转之间,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默契。
“记住刚才成功那一刻的感觉。”陆晚霞背对着他,望着天边那即将被晨曦取代的蚀月残光,“那是‘风火初谐’的雏形。回去后,自行练习。明晚子时,我要看到你的‘火苗’能在‘微风’的引导下,稳定燃烧三十息。”
说完,白色身影一晃,已然消失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
昭烬拖着更加疲惫、但精神却异常清醒的身体回到宿房。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松林中的每一个细节,陆晚霞说的每一句话,以及那“风火初谐”的微妙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昭烬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白天,是严教习更加严苛、几乎不近人情的体能和基础训练,每一次都将他逼到极限,锤炼他的体魄、意志和承受力。晚上,则是子时松林中,陆晚霞那冰冷、简洁、直指核心的“夜课”。没有热情的鼓励,没有温和的宽慰,只有一次次失败后冰冷的“继续”,和偶尔成功时依旧平淡的“记住感觉”。
昭烬就像一块被投入双重熔炉的铁胚。白日的训练是重锤,反复锻打,去除杂质,塑造形体;夜晚的引导则是冷萃,精细淬炼,调和内部,赋予灵性。过程痛苦而煎熬,每一天都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但他硬是凭着骨子里那股韧劲,以及对力量的渴望、对妹妹的责任,咬牙挺了下来。
他几乎没有任何时间与顾萤相处,只有每天傍晚饭后的短暂片刻,能去看看她,说几句话。顾萤似乎也明白哥哥在经历着极其辛苦的事情,从不哭闹,只是每次都会用指尖最亮、最稳定的光粒碰碰他的额头,像是在给他加油,然后乖乖跟着周婆婆回去。
阿祢好几次想找昭烬说话,都看到他一副随时会晕倒的疲惫模样,只能欲言又止,眼中充满担忧。刘景轩那伙人则乐得看昭烬“被严教习往死里整”,时不时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私下里嘲讽他“地阶上等又怎样,还不是被练得像条死狗”。
昭烬对这一切都无心理会。他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了这日与夜的双重磨砺之中。
变化在悄然发生。他的身体虽然依旧清瘦,但肌肉线条变得紧实流畅,力量、耐力、反应速度都在稳步提升,严教习的竹鞭落在他身上的次数越来越少。更重要的是,他对体内心焰的感知和控制,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虽然距离陆晚霞要求的“稳定三十息”还有差距,但他已经能较为熟练地进入那种“风火初谐”的微弱共鸣状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能感觉到,胸口那两团光华,在日复一日的呼吸法温养和意念引导下,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壮大。火苗更加凝实,风息更加灵动,两者交融的区域也在渐渐扩大。那是一种从生命本源深处滋生的、扎实的力量感。
这一夜,松林中。昭烬再次进入状态,意念之风轻拂心焰之火,两者和谐共鸣,稳定地持续着。
二十五息,二十六息……二十八息,二十九息……
就在第三十息即将完成的刹那,陆晚霞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再是单纯的指导,而是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考验的意味:
“现在,让‘火’,顺着‘风’的轨迹,行至你右手‘劳宫’穴。”
昭烬心头一紧,但不敢分神,立刻依言而行。他尝试引导那和谐共鸣的心焰之力,顺着体内一条朦胧的、之前被陆晚霞指出过的、连接胸口与右手的细微脉络,缓缓流动。
这比单纯的稳定共鸣又难了数倍!心焰之力如同调皮而又沉重的水银,在狭窄的河道中艰难前行,稍有不慎就会失控回流,甚至反噬自身。
昭烬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意念紧紧缠绕着那一缕被引导出的、微弱的风火交融之力,小心翼翼地推动。
一寸,两寸……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终于,那一缕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带着温暖与灵动气息的橙红色光流,如同涓涓细流,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了他右手的劳宫穴!
就在光流抵达的瞬间,昭烬感觉自己的整个右手掌心猛地一热!仿佛握住了一小团温暖的、跃动的风!
他下意识地张开手掌。
只见昏暗的月光下,他的掌心之上,静静地悬浮着一小簇不过指甲盖大小、橙红与透明交织的、缓缓旋转的微小气旋!气旋中心,一点橘红的火芯稳定燃烧,外围,是无色透明的风息环绕,形成一个完美而和谐的微型体系!
虽然微小,虽然黯淡,但那却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凭借自己的意志和控制,将心焰之力引导出体,并维持住形态!
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冲垮了连日的疲惫。昭烬忍不住嘴角上扬。
然而,下一刻,陆晚霞冰冷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形散神驰,华而不实。熄灭它。”
昭烬一愣,但不敢违抗,连忙收敛意念,试图让那微小气旋消散。然而,放出容易收回难。那气旋似乎有了自己的“惯性”,抗拒着消散。昭烬一时手忙脚乱,意念冲突之下,那微小气旋猛地一颤,“噗”地一声,化作几点零星的火星和乱流,消散在空气中,同时反震之力让他右手微微一麻。
“心焰外放,首重控制。放得出,更要收得回,散得净。”陆晚霞看着他,琉璃灰的眼眸在月光下深不见底,“你只看到了‘放’的形,未得‘控’的神。得意忘形,便是取死之道。”
昭烬脸上的喜色褪去,低头道:“弟子知错。”
陆晚霞不再多说,转身欲走,但脚步微微一顿,背对着昭烬,留下今夜最后一句话,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半分往日的绝对冰冷:
“明晚,尝试将它维持五十息,并收放三次。”
白色身影融入夜色。
昭烬站在原地,看着空空如也、依旧残留一丝微麻的掌心,心中波澜起伏。陆晚霞的严厉近乎残酷,但他不得不承认,每一次冰冷的话语,都精准地指出了他的问题所在。这位看似漠不关心的明辉,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夯实着最艰难、也最重要的基础。
他知道,这条风火交织的修炼之途,远比想象中更加崎岖艰险。但既然已经踏上了,便只能一往无前。
他握紧拳头,感受着体内那虽然依旧微弱、却已清晰可辨的、属于风与火的力量,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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