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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的回响
修复室的光线总是恒定而柔和,如同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林知微正俯身于《秋山问道图》上方,手中的软毛刷如同她指尖的延伸,以近乎毫米级的精度,轻拂着那道折痕边缘最后一点松动的微尘。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画作的肌理之中,目光如显微镜般扫过每一寸绢帛。
就在她清理到画作右下角那片曾引发她疑虑的山石区域时,在侧光灯的特定角度照射下,她注意到在层层墨色与岁月包浆之下,隐约透出一个极淡的、此前未被详细记录的朱文印记。它很小,位置隐蔽,且磨损严重,若非她此刻全神贯注且光线角度恰好,几乎无法察觉。
她调整了放大镜的焦距,小心翼翼地进行观察。印文模糊,但基本的笔画结构和布局,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记忆的丝线被牵动,她猛然想起,在江承瑾那间顶楼的“秘密净土”里,在他那堆满画具和书籍的工作台一角,似乎也见过一方造型古朴的私人印章,那印文的布局与风格,与眼前这个隐藏的印记,有着惊人的神似。
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微微加速。她暂时停下清理工作,直起身,目光仍胶着在那个模糊的印记上。这枚隐藏印章的出现,无疑为这幅画的流传史增添了新的、未被记录的细节,也可能为判断其真伪提供另一条线索。但此刻,它更像一扇偶然被敲开的窗,透出的不仅是关于画作本身的信息,更引向了关于创作者命运的神秘通道。
当江承瑾像前几日一样,在午后悄然出现在修复室门口时,林知微仍沉浸在这个发现的思绪中。他今日看起来比平时略显沉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走近,目光自然地落在画作上,随即也注意到了她久久凝视的区域。“有新的发现?”他问,声音低沉。
林知微抬起眼,指向那个隐藏的印章:“这里,发现了一个此前记录之外的印记,磨损很严重,需要进一步技术处理才能辨认。不过……”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这种藏印于画意、不显山露水的作风,倒让我想起一些关于这位画家生平的记载,说他晚年性情孤高,不慕虚名,甚至有意隐匿自己的行迹与作品,仿佛……在躲避什么,或者寻求某种彻底的解脱。”
她的话语,本是无心由画及人的专业联想,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承瑾眼中激起了不同寻常的涟漪。
他凝视着那模糊的印记,神情倏然黯淡下来,唇线微微绷紧。修复室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环境监测器发出极其微弱的运行声。良久,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语气缓缓说道:
“隐匿行迹,寻求解脱……听起来很熟悉。”他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被高楼切割的天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曾经也认识一个人,才华横溢,对艺术怀有近乎虔诚的赤子之心。我们都曾以为,凭借才华与热爱,足以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很远。”
林知微的心轻轻一揪。她立刻意识到,他指的并非画中那位千百年前的古人,而是与他自身休戚相关的过往,是那个导致他放弃绘画的创伤事件。
他没有看她,仿佛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影子诉说:“可是,名声、利益、还有那个圈子固有的虚荣……它们像漩涡一样,很容易就能把人卷进去。当你最珍视的东西,被你视为灯塔和信仰的人,以一种你无法辩驳、也无法反抗的方式轻易夺走,甚至反过来污名化时……那种幻灭,足以摧毁一个人对艺术,乃至对人性最基本的信任。”
他的话语依旧简略,没有细节,但林知微却能从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的震颤中,感受到当年那场风暴的酷烈。她想象着一个满怀理想的年轻画家,如何被自己敬若神明的人“借鉴”了心血之作,如何在那人早已编织好的权力与人脉网络中百口莫辩,如何看着舆论如何被操控,看着所谓的“真相”在谎言面前节节败退。那不仅是才华被窃取,更是信仰的崩塌,是对“真实”与“公平”信念的彻底粉碎。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终于将目光转回,落在林知微脸上,眼神复杂得让她心酸,里面有深藏的痛楚,有冰冷的清醒,也有一丝历经背叛后的荒凉,“有些东西,看似坚不可摧,比如与生俱来的才华,比如毫无保留的信任。但摧毁它们,往往只需要一个足够精巧、足够无耻的谎言,和……足够多愿意相信、或装作相信那个谎言的人。”
这番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打开了林知微心中那扇关于《秋山问道图》真伪疑虑的恐惧之门。如果他如此痛恨谎言与背叛,如果他自己曾是其受害者,那么,他对这幅画……她不敢再想下去,那念头太过残忍。
就在这时,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打破了室内沉重凝滞的空气。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清晰地闪烁着“苏曼青”的名字。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不耐与厌倦,甚至没有犹豫,便直接按掉了电话,然后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这个动作,比他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表明了他与那段包含苏曼青在内的、浮华过去的割席态度。那个试图用“当年我们……”的情分来捆绑他的世界,此刻被他决绝地拒之门外。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林知微,似乎在她沉静的眼眸中寻找着什么。林知微没有追问事件的细节,没有刨根问底那个“尊敬的人”究竟是谁,也没有给出任何泛滥的、于事无补的同情。她知道,有些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只会带来二次伤害。
她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眼神清澈而包容,如同山间接纳一切溪流的深潭。在令人安心的沉默之后,她用一种极轻,却无比清晰坚定的声音说道:
“被辜负的真心和才华,本身没有错。它们的光芒,不会因为被尘土掩盖就真正熄灭。”她顿了顿,一字一句,仿佛誓言,“错的,永远是那些辜负它们、玷污它们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温暖而精准的光束,穿透了年复一年积压在江承瑾心头的冰封层。他怔住了,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动了一下,那是长久孤独后骤然被理解的震动,是坚硬外壳被温柔撬开一道缝隙时的无措,也是一种积郁多年的委屈,终于得到了最恰如其分的慰藉。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她,那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与话语,牢牢镌刻在灵魂深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共鸣的亲密感,比肢体接触更令人心动。
许久,他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许。他没有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而是将注意力转回到《秋山问道图》上,问了一个关于修复技术的专业问题。
但林知微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一道通往彼此内心最隐秘角落的门已经被推开,他们共享了一个关于创伤与背叛的秘密。这份共享的秘密,像一条无形的丝带,将他们之间的联系捆缚得更加紧密,也更加复杂。
当晚,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林知微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亮着幽光。她原本应该查阅与《秋山问道图》相关的文献资料,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在专业数据库的搜索栏里,键入了与江承瑾年龄相仿、且可能与他当年活动轨迹有交集的一些艺术圈争议事件的关键词,并将时间范围锁定在大概二十年前。
她不知道自己想求证什么,或许只是想更清晰地了解他曾经历的风暴,或许是想为心中那份莫名的、交织着怜惜与日益加深的情感寻找一个更坚实的落点,又或许……是内心深处,那份关于画作真伪的疑虑,驱使着她想去更深的黑暗中去探寻,那幅画与他过往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尚未可知的、令人不安的联系。
屏幕上跳出的零星、模糊的旧日新闻标题和简讯,如同历史深处泛起的沉渣,预示着一段被掩埋的往事,即将露出它冰山的一角。而林知微并不知道,她这出于关切与不安的探寻,将会把她引向一个怎样错综复杂,甚至危险的真相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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