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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枯枝别绪
苏蔺宜回到父母家时,心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知道周家父母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电话这么快就打到了父亲这里。
与周家的压抑不同,苏家的客厅里飘着茶香,气氛依旧温和。苏母接过她的包,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都没问。苏父从老花镜后抬起眼,目光从手中正在审阅的桥梁结构计算书上移开,语气平和:“周家来电话了,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你先吃饭。”
饭桌上,依旧是家常菜和闲话,直到饭后三人坐在沙发上捧着清茶,苏父才切入正题。
他取下老花镜,用绒布慢慢擦拭着镜片——这是他在设计院审了大半辈子图纸,做重大决定前习惯性的停顿动作。客厅灯光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上柔和的银边。
“周家希望我们能劝劝你,再给凯之一次机会。”苏父将擦拭干净的眼镜重新戴好,目光透过镜片望过来,温和却带着工程师特有的通透与审慎,“他们承认凯之的问题,也表达了诚意。”
他略作停顿,像在斟酌荷载参数般字斟句酌:
“从现实角度看,只要他回头,所有障碍似乎都能迎刃而解,这确实是成本最低的解决方式。”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评审一份施工方案,不代入情绪,只陈述客观可能。倒是符合他的一贯工作态度,这就像对待一个存在局部沉降隐患的地基,常规做法是加固、回填,让建筑继续矗立在原址。茶杯在他手中稳如磐石,那是多年伏案绘制精密蓝图练就的定力。苏蔺宜和父亲鲜少谈论专业。
苏蔺宜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没有回答,反而抬起眼问苏父:“爸,你和妈结婚这么多年,有想过离婚吗?”
她问得认真。自记事起,父母似乎永远是这样——母亲在灯下批改作业,父亲在案前画图,两人偶尔低声交谈,空气里流动着茶香和纸墨的气息。她没见过他们争执,连高声说话都极少。
苏父摘下眼镜,缓缓擦拭着镜片,动作里带着工程师特有的仔细:“怎么没有。”他抬眼看了看妻子,语气平和得像在陈述一个已知数据,“问问你妈妈。”
苏母把手中的书合上,放在膝头。窗外的光斜照进来,给她银灰色的鬓发镀上柔和的轮廓。
“我们俩倒是不吵。”她声音温缓,带着常年教书沉淀下来的清晰,“即使有分歧,也不动嘴——起初磨合期是吵过的,那时你还小,在襁褓里。后来发现吵架太伤感情,我们就换了方式。”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久远而温暖的细节:“写信。把各自的想法、委屈、道理,写在纸上。放在对方书桌上,等气消了再看。这样不会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说些收不回来的话。看完了,有时候就在信纸背面写回复,有时候就坐下一杯茶,慢慢说开。”
苏蔺宜听着,嘴角不自觉弯了弯。这方式很“父母”——传统,文雅,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迂回。可她心里清楚,自己和周凯之之间,是绝不会有这样的耐心与余地,来一场纸上论理的。
“那……”她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瓷壁温暖着她的指尖,“是什么让你们坚持几十年,还能这样……坚定地在一起?”
苏母和苏父对视了一眼。那眼神交汇的瞬间很短,却有一种经年累月磨合出的、无需言语的默契。苏父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
“这个我们倒真没特意想过。”苏母接过话,声音里带着笑意,却也认真,“就像你爸画了一辈子图,我教了一辈子书——不是因为‘坚持’,而是做着做着,发现这就是自己该做的事,该在一起的人。”
“那……”苏蔺宜停顿了片刻,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里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问题,“你们之间,有爱情吗?”
问题问出口,她自己先觉得有些突兀——两个年过半百的人,被女儿追问“有没有爱情”,听起来像是年轻人才会执着的命题。可苏母并没有觉得荒唐。
她坐直了些,目光落在苏蔺宜脸上,声音清晰而温和,像在讲解一个重要的道理:
“结婚当然是因为有爱,才能走到一起。但蔺宜,爱不是终点,是起点。至于几十年的相守……”她看了眼身旁的丈夫,苏父微微颔首,像是对她接下的话表示认同。
“当然需要志同道合。但不是指专业上的——我教语文,他搞工程,隔行如隔山。是说……”她斟酌着用词,像在挑选最恰当的表述,“对生活的基本期待,对责任的认知,对‘家’该是什么模样的想象,得在一个频道上。”
“就像两条河,源头也许不同,但流向得一致,才能汇成一条更宽的江。途中会有泥沙,有弯道,但大方向一致,就不会走散。”苏父缓缓补充,语气是他讲解结构力学时的笃定,“爱是当初选择一起出发的理由。而能一起走多远,看的是这两条河,能不能彼此容纳、调整流向,最终成为彼此航道的一部分。”
客厅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光渐渐西斜,在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父母之间那种平静的、深厚的联结,并不是因为她曾经想象的那种从未有过矛盾的“完美和谐”。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早早就找到了一种属于他们的、化解矛盾的方式——不是消灭分歧,而是用足够的尊重、耐心和智慧,将分歧容纳进彼此的生命河道里,让它成为水流力量的一部分,而不是摧毁堤坝的洪水。
而她和周凯之之间,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婚姻不是人生必经历的事,有爱有共同目标才能走进婚姻。
“说了这么多,你对凯之的事怎么看?我们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 苏父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慈祥而睿智,"不过,有几个问题,或许值得你静下心来想一想。"
"凯之选择去临川,真的只是一时冲动吗?即便没有秦怡,他内心是否早已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疲惫?"
"最重要的是,你能真正原谅他在婚姻中的长期缺席吗?原谅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而是要在往后的岁月里,每次想起都不会再有心痛。如果你选择离开,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你是否有能力和心性去承担?"
"这段感情里,你真正投入了多少?婚姻走到这一步,你自己有没有需要反思的地方?"
父亲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
夜深人静,苏蔺宜独自站在窗前。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窗台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将婚姻失败的责任完全归咎于周凯之 —— 指责他的冷漠,不满他与秦怡的牵扯,却从未认真审视过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问题。
她的通透,在婚姻里成了一把双刃剑。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连争取都觉得徒劳;因为太善于自我保护,所以连示弱都不愿意。周凯之感受不到她的需要,或许正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向他敞开过心扉。
婚姻从来不是独角戏,而是两个人的共舞。这些年来,她却一直在独自旋转。当对方步伐错乱时,她选择的是优雅地退场,而不是伸手搀扶。如今舞曲终了,她又怎能将全部过错推给另一方?
她主动拨打了周凯之的电话,“等你空了,我们聊聊行嘛。”
无论过去如何,她都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而不是困在原地。
天光初透,晨雾像揉皱的宣纸,将江州裹得温润朦胧。孟远今立在办公室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玻璃——这是他一天里唯一卸下紧绷的时刻,允许自己看雾霭漫过写字楼的棱角,看街灯在光晕里渐次熄灭。
思绪不由自主飘向苏蔺宜。上月她打电话申请支援梅州,尾音里那点急切,逃不过他的耳朵。像溺水者抓着浮木,又像飞鸟急于挣脱旧巢。他隐约听过张驰的碎语,说她和周凯之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再想起临川出差那几日,雷厉风行的“苏工”竟有几次次对着图纸失神,指尖悬在鼠标上忘了点下去。
今晨的项目例会,她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苏蔺宜。桐州秘境的修改方案被她拆解得条理清晰,从主体建筑的斗拱形制到景观植被的季相搭配,连秋末鸡爪槭的落叶角度都标注得详尽。孟远今支着下巴听着,目光却落在她左手上——那支银灰色的钢笔被她转得飞快,笔套拔开半寸,又猛地按回,金属卡扣相撞的轻响,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这是她焦躁的时候惯有的小动作。
四年前的苏蔺宜,还是设计部里最年轻的面孔,也是唯一的女性建筑师。汇报那天她穿米白色衬衫,站在铺满整面墙的图纸前,讲商业综合体的流线设计。从地下车库的人车分流到顶层会所的采光角度,逻辑链环环相扣,连结构工程师都皱眉的转换节点,被她用三维模型讲得通俗易懂,甲方代表频频点头时,她的右手食指还在无意识摩挲激光笔的开关,频率稳得像擂鼓的心跳。
散会后赵平津凑过来,语气里满是惊叹:“这姑娘是块好料,思路比钢筋还直,比图纸还清晰。”孟远今没接话,只想起她汇报结束时,耳尖那抹没褪尽的红——那是紧张裹着专注,像初绽的花,藏着韧劲。
后来的两年,苏蔺宜用一连串落地项目,把“好料”变成了“王牌”。她做的方案从商业综合体到文化中心,总能在甲方的功利需求与设计的艺术追求间找到平衡点。
苏蔺宜是个总能带给人惊喜的存在,却也如同一枚严密的蚕蛹,将真实的自己裹得很深。四年过去,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他们仍算不上熟识。那些图纸上的默契,工地上的并肩,汇报厅里的对视——都只停留在“上下级”那条清晰的界限之内。他见过她最专业的模样,却从未触碰到那个藏在冷静表象下的、真实的苏蔺宜。
就像此刻,她走出会议室,背影挺直,步伐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而他站在原地,手中那支马克笔的墨水,在空气里悄悄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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