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深夜十一点半，云城这种早晚温差太大的秋夜已经凉得像冰。

　　苏研抱着怀里虚弱的芃芃，冲出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因为一颗心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和焦虑烧得滚烫。在冲出门的那一刻，她甚至忘了穿上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

　　张敏发来的那个地址，是一家名叫“慈幼堂”的小儿推拿馆，离她住的地方不算远，步行大概二十分钟。但在这一刻，这二十分钟的路程，对苏研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把芃芃裹得更紧了些，几乎是用竞走的速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行。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无情地踩在脚下。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像一群破土而出的黑色甲虫，啃噬着她的理智。

　　这么小的孩子，拉肚子会不会脱水？会不会引起电解质紊乱？新闻里那些因为腹泻导致夭折的婴儿，一个个案例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闪现。万一……万一芃芃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怎么办？

　　她后悔，无比地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带孩子去医院，而是选择在什么宝妈群里求助。那些七嘴八舌的建议，此刻看来，是那么的不靠谱，甚至可笑。一个让她用苹果水，一个让她用土霉素，还有一个甚至让她去烧符水。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愚昧的漩涡，而她这个所谓的“高知”，却因为贫穷和无助，在这个漩涡里失去了方向。

　　还有那个“小儿推拿”……

　　虽然上次王老师给芃芃排出了气，但那毕竟不是病，苏研的内心充满了怀疑。作为一个接受了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坚信科学循证的985毕业生，她对“推拿”、“经络”、“穴位”这类近乎玄学的东西，抱有天然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在她看来，这和电线杆上贴的“祖传秘方治百病”没什么本质区别。它的作用机理是什么？临床试验数据在哪里？双盲测试结果如何？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如果不是张敏在微信里用自己孩子的亲身经历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不是她此刻已经走投无路、心乱如麻，她绝不会把女儿的健康，寄托在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不管漂过来的是木板还是稻草，都会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而“小儿推拿”，就是她今晚抓住的那根，最不可靠、也最让她羞于承认的稻草。

　　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在心里跟自己博弈。

　　一个声音像个严厉的导师，在她脑海里呵斥：苏研，你疯了吗？你忘了你毕业论文写的是什么吗？你忘了你最鄙视的就是那些没有科学依据的伪科学吗？你现在在做什么？赶紧掉头，去医院挂急诊！相信现代医学！

　　另一个声音则像个疲惫的母亲，虚弱地反驳：去医院？现在是午夜，急诊室里都是什么病人？流感的，发烧的，各种病毒交叉感染。挂号排队要多久？验血、验便，一套流程下来天都亮了。芃芃才三个月，她的免疫系统那么脆弱，经得起这么折腾吗？万一腹泻没治好，又染上别的病怎么办？

　　她甚至开始自责。如果自己没有离婚，虽然前夫把家输得精穷，但保住了父母的面子，他们一定会管他们母女。此刻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打车去最好的、24小时服务的儿科医院，享受一对一的诊疗，而不是在这里，为了几十块钱的挂号费和检查费而瞻前顾后。归根结底，是她的贫穷和无能，才让女儿陷入了这样的险境。

　　巨大的自责和焦虑，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慈幼堂”那块小小的、亮着暖黄色灯光的招牌，出现在了巷子口。

　　那是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小店，门脸很窄，夹在一家已经打烊的杂货铺和一家闪着旋转灯的理发店中间。苏研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扑面而来，驱散了她身上一部分的寒意。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和善的阿姨坐在桌子后面看报纸。

　　“阿姨，您好，我是张敏介绍来的。”苏研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走和紧张而有些颤抖，“我女儿……她拉肚子很厉害。”

　　阿姨闻言，立刻放下报纸，站了起来。她没有多问，只是接过苏研怀里的芃芃，用一种非常熟练的姿态抱在怀里。她的手臂结实而温暖，芃芃在她怀里，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只是偶尔抽噎一下。

　　阿姨伸手摸了摸芃芃的小肚子，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掰开她的小手，仔细端详着掌心的纹路。

　　“是脾虚引起的寒泻，”阿姨的语气很笃定，“着凉了，加上你可能吃了什么不克化的东西，奶水里带过去了。”

　　苏研的心“咯噔”一下。她想起自己昨天为了庆祝接到第一单，确实买了一根冰棍吃。当时觉得天热，又想着自己身体好，应该没事，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阿姨让她坐下，自己则抱着芃芃，坐到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推拿床边。她脱掉芃芃的袜子，开始在她小小的脚心和腿上按揉起来。

　　苏研紧张地站在一旁，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她看着阿姨那双布满薄茧但异常灵活的手，在女儿小小的身体上，用一种看似简单的“推、揉、按、捏”等手法，不疾不徐地操作着。从手掌到手臂，从腹部到后背。

　　整个过程，芃芃非但没有哭闹，反而渐渐放松了下来。那一直紧蹙的小眉头，也慢慢舒展开了。

　　苏研的内心充满了震撼和不解。

　　这……这就行了？没有打针，没有吃药，甚至连仪器、检查都没用。就是这么简单地推一推，揉一揉？这符合科学吗？这背后的原理是什么？是促进了肠道蠕动，还是通过刺激神经末梢调节了脏腑功能？她脑子里那套“循证医学”的理论体系，在眼前这神奇的一幕面前，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的“学霸”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分析起来，试图为眼前这近乎“巫术”的一幕，找到一个合理的科学解释。她死死地盯着阿姨的每一个动作，试图记住她按压的每一个穴位——清大肠、补脾经、揉板门、推七节骨……这些在催乳课上学过的、只停留在理论层面的名词，第一次以如此直观、有效的方式，展现在她面前。

　　推拿了大概四十分钟，阿姨把芃芃交还给苏研。

　　“好了，今晚应该就不会再拉了。明天早上再过来巩固一次，基本就没事了。”阿姨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药包，“这是丁香和肉桂做的脐贴，你回去给她贴上，暖暖肚子。”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刚刚还蔫得像根小草一样的芃芃，在苏研的怀里，竟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脑袋一歪，眼皮一耷，就那么安然地睡着了。呼吸平稳，小脸红润。

　　那一刻，苏研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抱着怀里终于安睡的女儿，腿一软，幸而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桌沿，才没有滑坐到地上去。

　　她想说声谢谢，但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浓重的鼻音，话语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出来时已不成调：“谢谢您，阿姨……太谢谢您了……”视野里的灯光开始模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抱着芃芃的手背上。

　　阿姨只是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当妈的，都不容易。快带孩子回去吧，别又着凉了。”

　　苏研准备走时，阿姨又突然喊住她，从里屋找了一件半旧的毛外套递过来：“是我的旧衣服，洗干净了的，你穿回去，明-早拿过来就行。”

　　苏研这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刚刚又急又赶，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放松下来，还真是挺冷的。她没有矫情，接过衣服穿在身上，再谢过阿姨，一身轻松地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苏研抱着睡得香甜的芃芃，脚步前所未有的踏实。这一晚的经历，像一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从绝望的谷底，又攀上了希望的云端。

　　第二天早上，苏研是被芃芃的笑声叫醒的。小家伙躺在床上，手舞足蹈，精神好得不得了，一夜没再拉过一次。

　　苏研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那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比她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还要强烈。她抱着芃芃，在她肉嘟嘟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她看着女儿灿烂的笑脸，心里对“小儿推拿”这个东西，再一次产生了极大的、前所未有的兴趣。

　　不过彻底放松下来的苏研猛然发现了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不可原谅的错误——昨晚忘记给钱了！这可真是……

　　对了多少来着，她努力地回忆着昨晚的对话，对了一次100。想到这个数字，苏研的心再一次碰碰跳起来，别看这个价格比催乳低很多，但首先它时间短，其次只要客户信任了，就能形成无限回购，小孩子感冒发烧拉肚子再正常不过。她再一次给自己的事业规划了蓝图……

　　上午，她再次带着芃芃去做巩固推拿。谢过阿姨的衣服后，一再对自己昨晚“霸王餐”的行为表示歉意，阿姨呵呵地笑着表示，她不是第一个，不要放在心上。在阿姨给芃芃推拿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阿姨，学这个……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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