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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肺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萧然冲出体育馆后门,冲进阴冷潮湿的后巷,漫无目的地狂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焰。羞耻、愤怒、绝望……还有张子寻那双平静到令人窒息的眼睛,像跗骨之蛆缠绕着她。
她只想逃离。逃离那个地方,逃离那个人,逃离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城市街景在泪眼模糊中倒退。她像只受惊的鹿,凭着本能冲撞。穿过窄巷,撞开杂物,惊起野猫。无视刺耳的喇叭声和路人的惊呼,横穿马路,只想把身后一切甩开。
风在耳边呼啸。汗水混着泪水黏在皮肤上。每一次脚步落下都震得双腿发颤,但胸腔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
她拐进堆满垃圾桶的小路,踉跄着差点绊倒。扶住冰冷墙壁大口喘息,肺叶火辣辣地疼。她靠着墙滑坐下来,蜷缩在阴影里,将脸埋进膝盖。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粗重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巨响。
然而这寂静并未带来平静。张子寻那双眼睛——平静无波、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却更加清晰浮现。他捡起铁管的样子,他说“解释”时的冰冷,最后那深沉的、晦暗不明的眼神……每个细节都像慢镜头回放,反复凌迟她脆弱的神经。
“轮不到你来管!”
她刚才的嘶吼在脑中回荡,此刻却苍白可笑。她真的能不管吗?真的能……不在乎吗?
更深的、混杂羞耻和绝望的无力感,如冰冷潮水彻底淹没她。她用力抱紧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皮肉里,试图用身体疼痛转移内心煎熬。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在意一个如此冰冷、如此遥远、仿佛活在另一个维度的人?为什么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让她如此失控、如此不堪?
就在这时——
沉稳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小巷死寂。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独特、令人心悸的韵律感,踩在冰冷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末梢。
她猛地僵住,呼吸停滞。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疯狂撞击胸腔。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她蜷缩的阴影前方几步远停下。
一片巨大的、带着压迫感的阴影笼罩了她。
她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昏暗光线,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冰冷,审视,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时间凝固。小巷里只剩她压抑到极致的细微抽气声,和头顶上方那平稳得可怕的呼吸声。
她没有抬头。不敢。
冰冷空气仿佛凝固成实体,沉重压在肩头。她能闻到灰尘和垃圾腐败的气味,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属于来人的气息——干净皂角味混合一丝极淡冷冽——霸道侵入感官。
那根冰冷铁管,似乎还残留在他手中的触感,此刻也幻化成无形压力,悬在头顶。
张子寻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蜷缩在墙角、像只被雨水淋透瑟瑟发抖的雏鸟般的少女。看着她凌乱汗湿的头发,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用力掐进自己手臂、指节泛白的手指。
他手中铁管尖端轻轻点了一下地面。
“嗒。”
那一声轻响,在死寂小巷里如惊雷炸响。
她猛地抬头,通红的、盈满泪水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困兽般的凶狠绝望。“你还想怎么样?!”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哭腔,“追到这里嘲笑我吗?!看我有多狼狈?!看我多像个疯子?!”
她挣扎着想站起,双腿却因脱力和剧烈情绪波动发软,只能徒劳用手撑冰冷粗糙墙壁,指甲在剥落墙灰上刮出刺耳声音。身体因激动和寒冷剧烈颤抖着,像风中残烛。
张子寻依旧沉默。
逆着巷口微弱浑浊的光线,他面容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镜片反射一点冰冷微光。他握着铁管的手垂在身侧,那根扭曲金属物,此刻在他手中不像凶器,倒更像冰冷的、带着某种象征意味的权杖。
他没有回应她的嘶吼,目光像手术刀,冷静地、一寸寸扫过她狼狈不堪的样子:颤抖指尖,掐进手臂留下的深深红痕,脸上混合汗水和泪水的湿痕,以及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混乱的火焰。
这种沉默审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崩溃。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丢在解剖台上。
“说话啊!”她几乎是尖叫出来,“你不是要解释吗?!解释什么?!解释我为什么像个神经病砸东西?!解释我为什么看见你就想跑?!”
她猛指他手中铁管,指尖因愤怒绝望剧烈颤抖:“对!是我砸的!我赔!多少钱我都赔!行了吗?!够了吗?!你满意了吗?!”
她语无伦次,所有羞耻、愤怒、委屈和那该死的、无法言说的悸动,都化作尖锐的、伤人也自伤的言语,疯狂倾泻。她只想激怒他,或让他离开,让他别再这样看着她!
张子寻终于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瞬间拉近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他身上那股干净皂角味混合冷冽气息,更加清晰笼罩下来。萧然甚至能看清他深色开衫上细微纹理,和他握铁管那只手背上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的、清晰的骨节。
他微微低头,镜片后目光穿透昏暗,更加直接锁定她盈满泪水和疯狂的眼睛。
“失控,”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却像冰锥精准刺入她混乱核心,“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
他的语气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陈述冰冷事实。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的、置身事外的冷静,彻底点燃她最后引线。
“你懂什么?!”她猛地挥手,声音尖锐刺耳,“你这种永远活在规则里、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冷冰冰的机器人!你懂什么叫失控?!你懂什么叫……”她话语猛地卡住,那个呼之欲出的词——比如“在意”,比如“心痛”——像根鱼刺狠狠鲠在喉咙里,带来一阵尖锐刺痛和更深羞耻。
她说不下去了,只能死死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张子寻目光在她骤然卡壳的瞬间,似乎极细微闪烁了一下。那是种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
他看着她因无法言说而憋得通红的脸,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用单纯愤怒或羞耻来解释的、更深邃的痛苦。
他沉默着,向前又迈半步。
这一步,几乎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安全距离也压缩殆尽。萧然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体温的压迫感,混合干净皂角味和那丝冷冽,将她完全笼罩。她被迫仰头,才能对上他隐藏在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是不懂。”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上一种奇异的、近乎探究的意味,“所以,告诉我。”
“告诉我,”他重复一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意味,却又奇异地没有压迫感,“是什么让你失控?”
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手上,那白皙手背上几道清晰红痕触目惊心。然后,他目光又落回她脸上,锁住她盈满泪水、倔强又脆弱的眼睛。
“告诉我,萧然。”
当她的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清晰吐出,不再是“萧然同学”,而是带着某种奇异重量的“萧然”时,萧然感觉心脏像被无形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告诉我,萧然。
这声音,这呼唤,像把精准钥匙,猝不及防插入她灵魂深处最混乱、最羞于启齿的锁孔。
昨夜窗帘合拢的冰冷声响,公交车站那滚烫胸膛带来的窒息感,舞台上他琴弓如利箭般指向她的瞬间,仓库里他沉静目光下的无声审判……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引爆的火山,轰然冲破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是你!”这两个字不是吼出来的,而是从她撕裂的喉咙深处,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控诉,嘶哑地、破碎地挤出来。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墙壁滑落下去,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
“是你!都是因为你!”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公交车站……你凭什么那样抱我?!抱完又用那种眼神看我!……像看垃圾一样!……还有仓库……你凭什么用那种眼神审判我?!……舞台也是!……你凭什么用琴弓指着我?!……好像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脏东西!”
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瞪着他:“……还有昨晚!……你拉窗帘!……你发现了我在看你……对不对?!……你发现了就用那种方式关上门!……像关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开关!……张子寻!……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哪里碍着你了?!”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将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怒、羞耻和那该死的、无法理解的悸动,一股脑倾泻。
“你永远都是对的……永远都那么完美……永远都那么冷冰冰地高高在上!”她抽噎着,声音破碎不堪,“……你根本不知道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把人碾碎!……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讨厌你这种永远掌控一切的样子!”
她喊出“讨厌你”三个字时,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然而那汹涌泪水,那颤抖身体,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更深邃痛苦,却让这三个字显得苍白无力,更像一种绝望的、自我保护的呐喊。
巷子里只剩她破碎哭泣声和粗重喘息。
张子寻站在原地,逆着光,高大身影如同沉默黑色石碑。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清晰映出剧烈波动。不再是精密仪器般的冷静,而是如同平静深潭被投入巨石,激荡起层层叠叠、难以平复的涟漪。
他握着铁管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色。冰冷金属深深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痛感,却远不及此刻他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基于逻辑和秩序的行为,会像冰冷刀锋,在她身上留下如此深可见骨的伤痕。他更从未想过,那个在仓库里敲着混乱鼓点、在舞台上倔强反击、在公交车站像受惊小兽般挣扎的女孩,内心竟翻滚着如此汹涌澎湃、指向他的风暴。
“讨厌你”三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刺入他精密运转的核心。
他看着蜷缩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少女,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秩序”和“掌控”,在她面前,似乎……失控了。
他需要重新评估。
他需要……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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