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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雨要下不下,空气又黏稠又闷热,如同凝固的糖浆。邮局门口的绿色邮筒锈迹斑斑,一只乱糟糟的野猫从底下钻出来,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未眠站在邮局屋檐下,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薄,但她觉得重得快要拿不住。
广州美术培训班的录取通知书。
她反复确认了三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远处,见川从自动取款机的小隔间里走出来。他身上发白了的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不知是汗水还是这闷热天气的湿气。他走到未眠身边,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
“拿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未眠点点头,把信封递给他。见川没有接,只是看着信封右下角那行烫金的学校名称,眼神复杂。
“学费八千,包住宿。”未眠轻声重复着通知上的内容,像在念什么咒语,“九月开学。”
见川终于接过信封,指尖在触碰到纸张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抽出那张薄薄的通知书,目光在数字“8000”上停留了很久。
“我查过了,”未眠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但是需要担保人……”
见川把通知书仔细折好,放回信封,递还给她。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深蓝色的封皮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来的字样。
“用这个。”他说。
未眠没有接。她认得那个存折,但比之前存的钱还要多了一些。
“后来挣的。”见川补充道,目光移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你去广州,除了学费,其他的也要花钱,哥不会委屈你的。”
“你挣什么……你打零工哪里有这么多钱?书也被你卖空了,你还卖了什么?”
存折上面的数字让未眠倒吸一口冷气,都够学费和她到广州的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你到底哪来这么多……”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存折最后一页的背面,用铅笔淡淡地写着一行小字,像是匆忙间记下的,“深圳-东莞大巴 85元”。
未眠猛地抬头,看见哥哥左手上新增的伤口,虎口处缠着歪歪扭扭的创可贴,边缘还渗着血丝。她想起上周邻居说看见见川在长途汽车站排队,当时她还以为听错了。
“你是不是卖血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未眠,不是卖,那是捐献。”
未眠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看着手上的存折,那些数字突然变得狰狞,像是一道道伤口,刻在哥哥的身上。
邮局顶上的天空终于撑不住了,雨点开始砸下来,先是稀疏的几滴,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他们退到邮局门口的屋檐下,挤在狭窄的干燥地带。
未眠的肩头碰到见川的手臂,感受到他衬衫下紧绷的肌肉。她想起小时候,每逢下雨天,哥哥总会把伞大部分倾向她那一侧,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淋得湿透。
“我不去了。”她把存折塞回见川手里。
见川没有接,存折掉在两人之间的水洼里,深蓝色的封皮很快被雨水浸成黑色。
“捡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未眠不动。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眼泪。
见川弯腰捡起存折,用袖子仔细擦干,然后强行塞进她的书包侧袋。他的动作很重,近乎粗暴。
“我跟你说过,林未眠,你必须去。”他说,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未眠心上。
雨越下越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裤脚。未眠看着哥哥被雨水模糊的侧脸,突然发现他瘦了很多,下颌线条锋利得像是刀刻。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为了我要这么辛苦?我不要……我很不安,哥哥。”
见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穿过雨幕,望向那条通往汽车站的路。
“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他轻声说。
未眠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抓住见川的手腕,却又不敢用力,感觉到他脉搏在皮肤下急促地跳动。
“那你呢?”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怎么办啊?”
见川终于转头看她。雨水顺着他眉骨上的伤疤流淌,让那道伤痕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眼睛很红,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这该死的雨水。
“我会好好的。”他说。
未眠发现哥哥越来越会说谎了。她看着他的背包里露出的半张证件——深圳某工厂的临时工作证,照片上的他面无表情,像是已经接受了某种命运。
她突然才明白了。那些深夜才回家的日子,那些突然消失的书籍,那些他手上新增的伤口,还有这个存折上奇迹般的数字——全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把她从这个泥潭里推出去,哪怕自己会陷得更深。
雨声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低语。未眠松开手,轻轻抚摸那道伤痕,就像那天为他处理伤口时一样小心翼翼。
见川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回家吧。”他转身走进细雨中,没有等她。
未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她把手伸进书包,摸到那个存折,还有存折下面硬硬的东西。她忍不住低头去看,是哥哥最珍爱的那本狄金森诗集,她以为早就被卖掉了,居然又被买了回来。
她翻开诗集,看见扉页上哥哥熟悉的笔迹。
“希望是长着羽毛的东西——致未眠”。
雨停了。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未眠把存折和通知书小心地收好,背起书包。
她知道,有些路非走不可,有些代价必须付出。而哥哥给她的,不只是八千块钱,是一个可能——一个他永远无法拥有的,离开这里的可能。
“林见川,你答应我一件事。”未眠凑上去,用小指勾住了哥哥的小指。
“什么?”见川因为那细微的触碰后背僵直了一下。
“至少,不要不告而别。”
见川怔住了。
在那一刻,未眠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碎片中悄然生长。
“好。”他轻声答应。
未眠的观察力真的很敏锐,也不愧是学画画极其有天赋的,见川总觉得自己在妹妹的眼里无所遁形。
见川本来是想在未眠离开的第二天发车独自前往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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