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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见心上人
时光就如院边的那条小河,悄无声息地流淌而过。
院墙外的老杏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枝干似乎又粗壮了一圈。春寒料峭的湿冷仿佛还在昨日,转眼间,拂面的风便又带上了熟悉的暖意,夹杂着泥土和新草的清新气息。
阿海心思细腻,敏锐察觉到,他家先生近来似乎有些不同。
先生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多半时间,不是在修行,便是窝着藤椅里将书下酒。但眉宇间那惯常的疏冷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轻快。
有时,阿海甚至会捕捉到,先生望着院外某处虚空时,唇角会无意识地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神像是穿过了眼前的院墙,落在了某个遥远又令人愉悦地方。
这日,阿海将晾晒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衣衫仔细叠放整齐后,终是没忍住,轻声问道:“先生,您最近……似乎心情很好?”
肃玉朝闻言,从书卷上抬起眼,目光落在阿海带着些许好奇和关切的小脸上。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摩挲着手中的酒壶,眼中那点愉悦的光芒愈发明显了些。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轻松,“上巳节快到了。”
阿海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上巳节虽是春日盛事,但似乎并不足以让素来平静无波的先生如此喜形于色。
肃玉朝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微微一笑,那笑容比平日里更深了几分,锋锐冷冽的眉眼线条都因此柔和软糯了些许,染上了难以言喻的温柔缱绻。他并未卖关子,直接给出了答案:“我要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阿海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他很少这样直接打听肃玉朝的事,但此刻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
肃玉朝唇角的笑意更深了,那双凛冽如寒星的深邃眼眸里,仿佛揉入了春水的暖意,漾开柔和的涟漪。他看着阿海,清晰而温和地吐出三个字:
“心上人。”
阿海不禁一怔。
心上人?
这三个字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他看着肃玉朝,先生此刻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卸下了所有慵懒和疏离,从心底里透出纯粹而温暖的欣喜。
短暂的怔愣后,一个念头迅速在阿海心中明晰起来:去见心上人啊……那这可是件大事啊!可要好好准备。
他的小脸上顿时郑重起来,紧张中又带着一丝兴奋。他不再多问,只是低下头,飞快地在心里盘算起来:
先生平日里不修边幅,衣着只求舒适干净,可去见心上人,怎能如此随意呢?
那件新做的月白宽衫似乎不错,料子虽不名贵,但款式雅致,先生穿着更显俊逸。还有发簪,桃木的还是太素了,是不是该寻块好些的玉料重新雕一根?先生此行或许还要带上些礼物……
阿海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忽然重了许多,却也充满了干劲。一定要让先生以最好的模样,去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位心上人。
……………………………………………………………………
在这份期待中,上巳前夜,转眼间就到了。
晨光熹微时,阿海便已起身忙碌了。
他将那件月白色宽衫细细熨烫平整,又熏了香,连袖口的暗纹柳叶都显得格外精神。觉着先前备好的簪子不合适,他又翻箱倒柜,寻出一块品质尚可的白玉,埋头雕了半日,赶制出一根素雅温润的玉簪。他甚至备好了新的束发丝绳,以及一个绣着青竹纹样的、用来装小件礼物的锦囊。
肃玉朝将阿海的郑重其事看在眼里,心中失笑,却也随他忙碌。
这一日,他将对自己这身皮囊的“处置权”,完全交给了阿海,格外配合。任由那双小手替他换上崭新的衣衫,束起发髻,插上玉簪,连腰间的络子都重新编过。他看着铜镜里,那个被拾掇得峻逸洒脱、连眉宇间那点惯常的疏懒都被修饰得恰到好处的自己时,也不得不承认,阿海的手艺与眼光,确实极好。
心中,那点隐秘的期待,也因这精心的准备,而愈发清晰、温热起来。
待到夕阳西沉,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时,肃玉朝拎起酒壶,对着紧张兮兮的阿海笑了笑,道了声“走了”,便踏着满地的暖光出了门,向着东南隅的崇文坊走去。
他要去的,是崇文坊那条名动长安的墨香瀚海街。
越靠近崇文坊,周遭的气息便愈发不同。
西市的喧嚣与归义坊的烟火气,渐渐被一种书卷特有的沉静墨香与隐约的文华之气所取代。街道变得更为规整,连行人的步伐似乎都从容了几分。
暮色初合,华灯渐上。
肃玉朝步入崇文坊地界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但坊内却亮如白昼。
整条长街宛如一条流淌着金墨的璀璨星河,在他眼前铺陈开来。
数百家书肆楼阁鳞次栉比,飞檐翘角在最后天光与初亮灯火的勾勒下,呈现出流动的鎏金轮廓。檐下悬挂的琉璃灯与门楣上自行发光的照明符文交相辉映,将整片区域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辉煌的光晕之中。
街口立着两座高耸的七层文昌塔,塔顶夜明珠柔光四射,恰如指引文运的明灯。
这里的建筑规制显然与别处不同。
楼阁多为三层重檐歇山式,黛瓦朱柱间隐隐能看到流转的阵法纹路,显然兼具了防火、防潮、甚至聚灵之效。
窗棂多作冰裂纹,寓意寒窗苦读。而几家气派非凡的大书肆,更是用整块水晶磨制窗片,其内灯火通明,书架林立,陈设清晰可见,甚至有淡淡的才气灵光透出。
“翰林斋”门前立着两尊青石獬豸,石像目含灵光,据说能辨识心怀不轨、意图窃书之人;“琅嬛阁”的桃木门楣上,嵌着二十四块会随节气流转而自动变换图案的玉牌,此刻正显露出清明的杨柳图样;最气派的当属“文渊楼”,竟将《离骚》全文以金丝楠木阴刻成巨大的迎客照壁,每个字都仿佛有灵性般,流淌着淡淡的金色才气,令人望之而生敬慕。
各色布幌沿街铺陈开去,在带着墨香与花香的晚风中轻轻摇曳。
除却常见的“经史子集”、“碑帖字画”,更有“东海鲛绡谱”、“西域炼金图录”等异域奇书的招牌。
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细听之下,竟奏的是《鹿鸣》古调,清越悠扬。
偶尔有用来传讯的纸鹤,散发着微光,灵活地穿梭于楼阁之间,传递着书简或口信。
临街的那些窗台,也都被充分地利用了起来,摆满了待售的奇物:“万象书坊”的一支紫竹狼毫,正自行在铺开的宣纸上默写《道德经》,笔走龙蛇,灵气盎然;“金石苑”的一尊青铜小鼎,表面浮动着《周礼》铭文的虚影,古朴神秘;“奇物志”门口悬着一幅会预报晴雨的山水画屏,屏上墨色云霞正实时变幻,显示着明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肃玉朝的目光扫过那些书肆的正堂,那里多陈设着修炼典籍,《基础引气诀》、《剑罡初解》等记录功法的书简,在特制的琉璃柜中散发着各色微光。东侧区域大多是专营符箓材料的,百年的桃木、上等的朱砂符纸琳琅满目,甚至能看到封存着丝丝雷光的紫晶瓶,引人注目。西区则多陈列着各种炼金器物,能自动校准方位的司南、可记录声音的留音贝等等,精巧奇妙。
他知道,在一些更为隐秘的角落,必然还有需念动特定口诀方能显现的书架,其上藏着的,许是《地脉走势考》、《观星望气术》这等涉及天地奥秘、被朝廷在一定程度上管制的书籍,书页间也定有元气禁制流动。
肃玉朝并未随着人流移动,他的目光环视而过,相中了街角一家名为“雅集斋”的三层书肆……的屋顶。
其屋顶走势平缓,覆着黛瓦,位置恰好能俯瞰大半条长街的景致。他身形微动,一朵流云般悄无声息地就掠了上去,寻了处背靠屋脊的安稳处坐下,将整条流光溢彩的街道纳入眼底。
他这位置又高又好,不仅能看到街景,大半个崇文坊也尽在眼中。
往北望,能看到北区学府林立,国子监七学馆的琉璃瓦在月光下也似生辉一般,门前立着「下马碑」,往来学子皆步行。附近「状元楼」的墨香与「演武场」的剑气奇妙交融,尚还有太学生在那切磋文武艺。
向南看去,则能看到南区的市井烟火气,靠近启夏门处,酒旗与食幡渐多:「刘记酪浆」的奶香与「张氏烤驼峰」的焦香弥漫街巷,胡姬当垆的酒肆里,有诗人正将新作题上粉壁。
整个崇文坊严格地遵循着「北峻南舒,东精西朴」的格局。
官学建筑青砖碧瓦,鸱吻威严,斗拱层叠如云朵托举;书肆楼阁白墙黛瓦,马头墙错落,木雕窗棂讲述着「囊萤映雪」的典故;民居院落则家家户户门楣上都嵌着「耕读传家」等砖雕,庭院里多种植着象征文气的桧柏。
整片区域始终跃动着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月过中天,这条宛若白昼的长街上,人流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热闹起来。
肃玉朝收回目光,拔下酒壶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口。清冽甘醇的酒液入喉,带着杏花的微甜与粮食的醇厚。视线所及,尽是文华荟萃、英才汇聚的热闹景象。
将这万丈红尘下酒,正应那滑喉入腹的热辣。
主干道上,人流如织。
青衫博带的书生与背负长剑、气息凛然的修士擦肩而过;
操着生硬唐语的北戎商人,正在一家店铺前比划着询问《驯鹰秘要》;
几个衣着华贵的琉璃国使者,小心翼翼地为他们的公主,挑选着《唐诗格律》的精装本;
不远处,几名身着百兽山服饰的年轻弟子,正围着一个能自动演示一套基础拳法的木质傀儡人偶,啧啧称奇,眼中满是兴奋。
路边的茶座区更是热闹。
“听雪轩”内,一位白发老儒正与友人对弈,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中,棋盘上空便浮现出与落子相关的典故虚影,引得旁观者抚掌轻叹;
“悟道茶舍”里,几个年轻修士一边品着灵气氤氲的香茗,一边用真气隔空翻动着眼前的书页,他们身旁的剑匣,不时发出低微的清鸣,与主人的心神相应和。
街角,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洪亮声音中,周身竟随之幻化出《山海经》中狰、狡等异兽的虚影,张牙舞爪,活灵活现,引得孩童惊呼连连;旁边的相师摊前,一个古朴的罗盘正自行缓缓转动,引动点点星辉垂落;更有小贩高声叫卖着注入清心咒的荷花酥、用文火慢熬数个时辰的醒神茶汤,香气诱人。
啧……酒还是带少了。
肃玉朝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轻笑一声,一片鸿羽般飘飘落下,就近走入一家飘着酒香的老字号,抱回了两坛泥封完好的烈性陈酿。
他重新跃回那处精挑细选过的屋顶,拍开一坛的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逸散开来,瞬间压过了夜风中的花香、墨香、茶香,乃至更为霸道的食物香气。
肃玉朝将那屋顶当作了自家床榻,往那一卧,支着头,曲着膝,倚着屋脊,说不出的惬意。对着天上明月,就着脚下那条流淌着灯火与才气的星河,不紧不慢地饮着他的酒。
夜风拂过他月白的衣袂和束发的丝带,肃玉朝伸出手指,压着他的酒壶,酒壶便在他指下滴溜溜地转,转过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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