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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一般情况下,一大早,向风是吃不到如此完美的煎蛋的。
油不多不少,蛋白滑嫩,蛋黄流心。修理给了他两只,盘子里,还配了焦香的香肠和一小份沙拉。喜欢喝茶的主人家,甚至专门为他泡了咖啡。
咖啡香气氤氲在空气中。
天有些阴沉,室内开着灯。
修理看了眼手机:“你昨天说今天七点前要到。”
向风干脆放下刀叉,拿起筷子。
“你怎么不早点叫我……”他咔咔嚼着沙拉,含混不清地说。
“是我没早点叫你吗?”
“不是吗?”
“是吗?”
“哦……”向风一边夹起一大块香肠,一边拿起杯子,啜了一大口。
修理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正悠悠然刷着手机。
“……你这两天有点奇怪,盯手机的频率有点高哦。”
“是吗?”修理闻言,直接将手机扣在了桌上。
向风笑了:“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脸上什么都藏不住。怎么,铁树开花啦?”
修理不想理他:“还吃不吃?”
虽然修理不用那么早到科室,但他还是选择和向风一起出门。在并肩走路去医院的路上,向风问起那个被修理救下的宫外孕的女孩。
距离那晚已过去了整整一周,案情基本查清:几个小混混,租下城中村偏僻处的一所房子,将网恋的女孩骗到这里,软硬兼施地逼迫她们“接客”,以此赚取钱财。
女孩发病后,混混们害怕将她送进医院会暴露自己的恶行,于是一直推延。他们打心底里相信,女孩是装的,只是为了逃避“工作”,想要伺机逃跑。
张小龙抽空来还T恤的时候,慷慨地与修理分享了女孩的情况。警方打电话给女孩的家人,告知他们她的遭遇时,竟无一人愿意主动来看望她。
“首先,她是被家人抛弃的。”张小龙无奈地叹道,“她才刚满十七岁啊。”
“都是畜生!”向风听完,恶狠狠地补充。
进了医院大门,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对了对了。”向风回头叫道,“逗逗一直惦记着你呢,要不有空的时候,来看看他吧?”
修理点点头,目送向风小跑着消失在人群里。
连续工作了将近七个小时,修理的午饭终于赶在下午两点钟前吃上了一口。他一边用勺子戳着硬邦邦的米饭,一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太阳穴。
小湉不知什么时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杯冰拿铁放在他面前。
“修医生,请你喝。”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他似的。
“哎,谢谢……”修理抬起头,想要叫住她,但小湉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修理将冷掉的饭菜塞进嘴里,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小湉发了个红包。
他想了想,又打字道:“以后不用特意给我买咖啡,我带了茶,谢谢!”
发完消息,他退出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一个头像上。
吾名的微信头像——修理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那只牛皮纸袋上的蛋糕小狗。他还有一个和头像十分“相配”的名字——奶油甜心。
修理点进对话框,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顶端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这句话消失了几秒,又重新出现。修理有些好笑地等了一会儿,手机终于响了一声。
“你喜欢吃甜品吗,修医生?”
吾名离开的第二天,修理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无需任何理由,单纯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他也应该问候并关心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知道有些人特别不喜欢使用电子设备,也许吾名就是其中之一,这也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他之前发送的信息和拨去的电话,几乎全都没有得到回应。
拖到晚上,他才下定决心,给吾名发了一条短信,问他的手好些了么,为什么没有把手机带走。
不出所料,又是半晌没有回音。等修理洗完澡坐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微信提示音突然响了。
有人通过手机号码搜索,添加他为好友。
吾名的朋友圈里,全部都是一家名为“汪福”甜品店的宣传广告。修理不得不因此而认为,他此前对吾名的猜测,全都是错的。
他们连续进行了好几日友好的“医患沟通”。
仅限于此。
除了简单的一句话告知女孩获救的消息,修理没有再提那些他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而吾名,似乎也只是一个不擅闲聊、过分客气的“网友”。
于是,当看到“你喜欢吃甜品吗?”这个问题时,修理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对方的kpi可能遭遇到了什么危机。
他回复:“喜欢。”
这是事实。
又是好一阵“对方正在输入……”
有同事在喊修理的名字,他将手机揣进兜里,匆忙盖好盒饭。
原本计划下班后去看逗逗,可惜等忙完手头的工作,天已经黑了。修理给向风发了微信,然后回家,把早餐剩下的摊子先收拾干净。冰箱里还有昨天休息日烹制的肉酱,他花了不到一刻钟,煮好了一份意面。
那条询问的微信过后,“奶油甜心”又没了回复。
修理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开场和更长久的沉默。
他点开对话框,将吾名的备注设置成一朵粉色小花,然后心平气和地吃掉了简单的晚餐。
晚饭后,修理散步到图书馆,打算进去看会儿杂志。没想到在图书馆前的广场上,他居然碰到了宋彦泽。
宋彦泽和五六个学生站在一起,正热烈讨论着什么。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卡其色长风衣,鬓角干净整齐,整个人看起来既时尚又倜傥。
他不经意地抬头,目光越过人群,与修理相遇。
“这么巧。”宋彦泽笑着朝修理招手。
“是啊,好巧。”修理走过去,“一回来就忙着工作了?”
“公司正和艺术学院合作一个新项目,刚开完会。”宋彦泽看了看身后那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每次回到学校,都让人忍不住感慨,年轻真好。你呢,来这儿做什么?”
修理指指图书馆:“来看书。”
“噢,对,我想起来了,你住这附近。这一片房子地段是好,就是太老旧了,物业管理也跟不上,不然我也想在这边买两套,毕竟是学区房嘛。”
修理笑笑,没有接话。
“待会儿我们要去南门那家小酒馆聚聚,一起?”
“不了。”修理说,“我就不打扰了。”
宋彦泽也不勉强,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年雨水多,露天放映会推迟到了这个周末,你来吗?”
佟晓志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电影社在艺术学院的小花园里,举办了一场为期两天的露天放映会。从海报上看,这是一场电影与春天的约会,但私底下,修理从宋彦泽口中得知,放映会举办的初衷,其实是为了纪念。
本以为昙花一现的活动,却成了电影社每年的固定节目。只要时间允许,修理从不缺席。
没想到宋彦泽竟会特意提醒,修理心中一暖:“周日休息,我会去的。”
“今年放映《死亡诗社》,我挑的。”宋彦泽往远离学生的方向走了几步,“你知道的,这是他最爱的一部电影——虽然他的‘最爱’,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Oh,captain!My captain!
即使多年过去,学生们站上课桌,高声呼喊惠特曼《哦,船长,我的船长!》这首诗句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个再不会亮起的□□头像,正是电影中冬日湖边孤独吹奏爱尔兰风笛的那一抹剪影。
“Seize the day。”“船长”说,“因为我们都是蛆虫的食物。”这句台词,也永远留在了晓志灰色头像下方的签名栏里。
“师兄,人到齐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生朝这边喊了一声,惹得修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宋彦泽回头比了个手势:“那就先这样,改天再约。”
“彦泽……”修理叫住他。
“嗯?”
“有件事,想问问你。”修理犹豫片刻,“你知道晓志和谁交往过吗?”
宋彦泽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恢复如常:“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便问问。”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你都不清楚的事,我怎么会知道?难道……你听说了什么?”
修理摇头:“没有。”
宋彦泽直视着修理的眼睛,声音沉下去:“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相信他是自杀的,对吧?”
没等修理回答,他忽然凑近,在修理耳边低声念道:“Seize the day!!”
他的英文发音字正腔圆,配合沉稳而又磁性的声线,很有几分专业配音的韵味。他退开,深深看了修理一眼,旋即转身,回到了那群年轻人的簇拥中。
修理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地上铺满落花,他们像是走在一条花路上。那些新鲜的、或腐败的花汁干涸在砖石上,形成一个个暗褐色的斑块,深深浅浅。
广场两边的长椅上坐满了年轻人。他们或拥抱,或交谈,或分享同一副耳机,沉浸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音符里。
修理看着他们。仿佛就在昨日,他还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到了今天,他就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成长,或许是渐渐认清自己平庸的过程。他的生活中除了按部就班的工作,似乎就没别的了。
他还记得曾经的理想吗?记得那些让人魂牵梦绕、热血沸腾的梦想吗?他是否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丢失了青春的活力与勇气?
他还来得及,去爱一个人吗?
到底,年纪一天天不断增加的自己,算不算“Seize the day”?算不算认真地、真正地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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