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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陇塞郡的残雪尚未从车顶褪尽,马车便已在荒径里颠簸了三日。
车厢里,默玉动了动,揉着酸麻的腰脊,小心翼翼地挪着屁股,将重心从左侧换到右侧。这三日来,王顺看得极严,别说下车舒展筋骨,便是伸头探窗也做不得。
这会儿,王顺去食肆打尖,马车也不知是停在了何处,总之是比前两日热闹些。
默玉侧耳听着,外面隐约有车马声、买卖声、一些家长里短的攀谈声……其中越来越清晰的,是女孩带着哽咽的哀求:“大人,您家需不需要奴婢?夫人,我什么活都能干,求求您买下我吧,夫人、夫人……”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声呵斥“滚远点!晦气东西!”或是更难听的驱赶。
默玉的心轻轻一动,掀开车帘。
风雪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只见雪地里一个单薄的身影在瑟瑟发抖,却依旧执着地对着过往行人苦苦哀求,可无人为其驻足。鹅毛般的大雪压在女孩肩头,一身孝衣融在着苍茫天地间,有着说不尽的凄凉。
恰在此时,女孩转头,四目相撞间,默玉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急切。可她自身尚且泥足深陷,自顾不暇,又何来余力周全旁人?
她无奈苦笑,未等女孩开口,便摇了摇头,默默放下车帘。
然而没多久,车外“扑通”一声。
“小姐,您行行好,您家需要奴婢吗?”
默玉忙掀开车帘,只见女孩跪在窗下,仰头望着她,冻得通红的脸上,两道泪痕已经凝成了冰晶……
默玉别过脸,再次摇了摇头,手刚搭上车帘,却被女孩止住。
“小姐,求您了!”女孩死死扒着窗沿,“您买了我吧!我是大人了,吃的少,会做饭,会洗衣,什么苦都能吃!”
默玉不由得看向女孩,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哪里算得个大人?便问:“你这一身孝衣,是怎么回事?”
女孩闻言,眼泪吧嗒掉了出来,哽咽道:“是我阿娘……我阿娘死了。”她指了指不远处,“就在那儿,草席裹着……”
默玉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雪地里半掩着一卷草席,席端露着一双枯瘦惨白的脚。
“那你阿父呢?家里没有别人了吗?”
女孩摇摇头:“阿父投军去了,阿娘日日要喝汤药……叔父把我们赶了出来,现在只剩我一人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绝望,“我求了一天了,没人肯帮我。可阿娘不能不入葬!小姐,求您发发善心,买下我吧!”
窗沿上,那双手被冻得红紫开裂,默玉看在眼里,心口像被针扎一样。可她身无分文,这般境地,所谓悲悯,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为难间,默玉想起车里的暖褥,那褥子不值钱,但至少可以御寒。她赶紧抽出来递向女孩,全然忘了自己该如何挨过寒夜。“起来,把这个拿上。”默玉说着,又想起车角那包没舍得吃的点心,一并塞进女孩手里。
女孩接住暖褥,上面的余温漫进四肢百骸,她下意识抱得紧了些,眼里掠过欢喜。
可转瞬,欢喜便成了愁容。女孩心里清楚,这些只能解一时饥寒,要紧的是阿娘还等着入土为安。她望向默玉,目光无意间落在对方手腕的银镯子上。
“小姐,我、我真的不贵的。”女孩说的很小声,“能、能葬了我阿娘,就够了。”
顺着女孩的目光,默玉才记起腕间的银镯。这镯子这外祖传给阿娘,阿娘又留给她的。在她心里,这从不是什么首饰钱财,而是一脉相承的念想。
默玉慌忙将手缩了回去,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王顺回来了。
他一把薅住女孩的后领,像拎小鸡似得将女孩丢到一旁,并警告默玉,若再这样露出脸来,她阿娘的病便没法治了。
“唰”的一声,车帘被死死拉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女孩的哭声。
马车继续前行,默玉一遍遍摩挲着腕间的银镯,指腹磨得发麻也浑然不觉。她只想着,这么冷的天,那女孩会不会冻死?
思绪落回多年前,同样寒彻骨髓的雪天。庄子外挤满了逃难的流民,庄头早已将大门锁死。她隔着门缝,望见一个穿薄衫的男孩,冻得浑身直抖。男孩对着门缝求她放自己进去,可庄头下了狠令,谁敢私放流民,就鞭笞五十逐出庄子。
默玉当时害怕极了,她不敢看男孩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
当天夜里,男孩便冻死在门槛边。默玉也因此大病一场。
如今多年过去,那夜的雪依然会时时落入她的梦里。
“停车、停车!”
默玉拍打着车壁。王顺不知她又要打什么注意,懒得理会,自顾自的挥着马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默玉赶紧说:“王管事!求你帮帮那个女孩!我保证,这一路再也不掀帘子了!”
这话王顺听了只当耳旁风,马鞭挥得更急,压根不搭理她。
“这个给你。”默玉将那支银镯递了出去,“我知道这物件入不了你的眼,但日后我攒了月钱,必定加倍还你。”
王顺闻言,扭头瞥了一眼,神色未变,又转回头去,马车继续前进。
默玉想了想,又说:“这镯子你拿去,先帮女孩葬了阿娘,再领她回去,就当是给相府添置个婢女。日后我给你作证,她是你私掏腰包买的,相府结算时,自然会把钱补你。”
默玉这话说完,疾驰的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随后,王顺在当地找了办白事的匠人,将女孩阿娘的丧事草草办了。唯独在坟茔选址一事上,默玉执意不肯含糊,在她几番坚持下,最终定在了离城不远的一片向阳坡地上。此地既免了市井喧嚣,又不至于荒僻寂寥,女孩很是满意,对默玉十分感激。
就这样,女孩拜别了母亲的新冢,随着默玉一起登上了前往代凉的马车。
车厢里,女孩窝在一角,低着头,似乎还沉浸在丧母的哀恸里。
默玉望着女孩,忽对自己贸然将人纳入羽翼的决定生出几分茫然。此去代凉,前路是福是祸还尚未可知,她自身难保时还妄想助人,是否太过轻率?
可乱世滔滔,哪有什么万全之策?风雪噬人,哪容得了半分迟疑?唯有都先活下来,方能再论其他。
“你叫什么名字?”
“冬青。”女孩对着默玉牵起了嘴角。
在她心中,眼前这位小姐是救她于绝境的恩人,是予她新生的贵人,更是她往后颠沛岁月里,唯一能托付生命去追随的人。
默玉伸手拭去冬青脸颊的泪痕,她觉得得告诉冬青一些真相,即便真相可能会令人大失所望:“冬青,你知道我们是去哪里吗?”
冬青摇头。
“代凉丞相府!”
冬青惊讶的张大嘴巴。
默玉挪到冬青身旁,小声说:“我并不是什么小姐!”她指了指车厢外的王顺,“你见过谁家的小姐被管家呼来喝去的?我不过是相府外庄的女婢,连良籍都没有,论身份,还不如你。至于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此去代凉又为了何事,一会半会说不清楚。”
看着冬青瘦小的肩头,默玉继续说道:“你眼下要明白,跟着我并非什么好出路,相府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你若想走,我会帮你!等行到繁华些的州郡,我会设法让你脱身。”
冬青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直勾勾盯着默玉,像是没听清这番话。
默玉说完便坐回原处,她闭上眼睛,再没看冬青一眼。
她不敢看。
坦白说,她心里也有些自私的奢望,毕竟前路漫漫,祸福未卜,她何尝不怕?但若能有人相伴左右,这一路便不至于太过孤寂,他日到了相府,也算有个“故友”。可这份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
冬青是良籍,只要寻个富庶些的州郡,学门糊口的手艺,总能挣出一份安稳日子。这远比跟着她,在叵测世事里浮沉,做一辈子仰人鼻息的奴婢,要强得多。
车厢里静了许久,默玉困意渐浓,恍惚间身上一沉,有人将暖褥覆了上来。
是冬青。
她朝默玉笑着,默玉问:“你……想好了?”
冬青重重地点头。
默玉坐直身子:“你仔细听着。这一路我不便随意掀帘张望,你多留意沿途动静,若见着繁华些的地方,或是人多的市集,便即刻告诉我。到时趁王顺下车采买的空隙,你就赶紧跑,钻进人群里,往热闹处去,别回头……”
冬青打断她的话,“我不走!我跟着你。”
冬青说的笃定,默玉一怔,胸口忽有一股暖流,鼻尖发酸,竟生出想哭的冲动。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分气闷和不解:“你、你是傻吗?放着自在的生活不要?跟着我,能有什么好?”
“是你救了我呀!这世上除了你,我再无归处。”冬青望着默玉,眼神澄澈而坚定,“你是不是小姐,我不在乎;前路有多艰险,我也不怕。就让我跟着你吧!两个人总会好些。”
“不行!”默玉脱口而出。可理性的壁垒终究被撞开了一道裂缝,心底竟生出几分期盼。
“阿娘已经不再了,我没有家人了,你就别赶我走了!”冬青急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落下来。
默玉慌了,所有的壁垒与克制在瞬息间土崩瓦解。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她泪如雨下。
此时冬青却拉住她的手,笨拙地用袖口替她擦着泪。狭小的车厢里,两人极小声地呜咽,压抑又悲痛。
可哭着哭着,默玉的心里倒暖融融起来。一路积攒了许久的孤单和恐惧,似乎终于有了去处。
冬青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你不赶我走了?”
默玉点点头。
“真的吗?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冬青的眼角还挂着泪,嘴角便扬了起来,开心极了。
默玉瞧着冬青这模样实在可爱,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许是太过欢喜,笑声惹来王顺的不满:“吵什么?安分些!”
两人吓得一激灵,忙捂住嘴,对视一眼,又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车厢里郁积的沉闷之气渐渐消散,两人紧绷的心弦悄然松弛,久闭的话匣子也随即开启。
此后一路,两人相依相伴,絮絮闲谈。冬青将沿途风光向默玉一一转述:有远山银雪,玉树琼枝;有屋舍俨然,炊烟袅袅;有寒鸦振翅,征雁南飞……两人的笑声在车舆间久久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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