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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木本华起得很早。
天刚亮,宿舍外的梧桐叶还挂着夜雾的水汽,她已经坐在桌前,把昨晚临时补完的PPT再过一遍。
她对上课从来没有兴趣。
不是不会讲——
而是觉得讲给本科生听的基础内容,对她来说太浅、太慢,也太吵。
正式职责在研究室,可既然挂的是“特聘助教”,讲两次课,是她需要付出的“成本”。
科研单位与学校之间的交换,总是体面又隐秘。
她不是不懂。
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每个月两次,她得做这样的事:
——到本科生部,把复杂技术拆开,让二十出头的学生能听懂一点;
——保持耐心;
——维持一个外来科研人员应有的基本礼节。
只是礼节,不是兴趣。
她把最后一页PPT翻过去,确认每个公式、每张图的细节都不会被学生问住,才慢慢合上电脑。
今天的课是在大阶梯教室。
学生背景复杂,来上她课的一大半不是为了专业,而是为了看“传闻里那个从美国回来的漂亮助教”。
她知道。
但她无所谓。
她来讲的不是故事,是发动机、是结构力学、是推进模型,是那些午夜十二点还亮着灯的实验室里反覆验证出来的数据。
她站起身,拿起电脑包。
今天要讲的内容不算难,是本科生能消化的那一类——
入门级推进与姿控。
不需要多锐利,不需要多深入,只要让学生知道一枚航天器在空中如何“动起来”。
她锁上门。
楼道里光线柔白。
她的步伐像她整个人一样——稳、直、冷静。
教室里的灯有点旧,亮起来的时候,会先轻轻闪两下。
木本华推门进去的时候,教室已经坐了一半人。前两排是乖乖拿着草稿纸和笔的本科生,后面三排陆陆续续塞着一些“蹭课”的,穿着五颜六色的卫衣、外套,表情从好奇到发呆都有。
她把电脑放到讲台上,插上投影,抬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
“今天这节课,”她开口,嗓音不高,却很稳,“讲一点你们以后可能用得上,也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
有几个人笑了一下。
她在黑板上写下课题的名字:
——“从推力到星际:化学火箭推进基础”。
字迹干净利落,笔画收得很紧。
“我们从最无聊的地方开始。”她说,“推力。”
粉笔落在黑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写下公式,T=\dot m v_e+(p_e-p_a)A_e,然后圈出第一项。
“你们只需要暂时记住一件事——对化学火箭来说,推力本质上就是:单位时间内往后丢出去多少质量,丢出去的有多快。”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第一排。
“用中文说,就是你往后扔砖头,一秒能扔多少块,扔得多快。”
前排几个男生露出“终于听懂了”的表情。
她又写下“Isp”,在旁边标注“比冲”。
“还有这个,比冲。你们以后但凡看到一个发动机,宣传册上都会写这一项。比冲越高,代表它对推进剂的利用效率越高,是不是理解成‘省不省油’问题也可以,但严格来说,没那么简单。”
讲到“没那么简单”时,她唇角微微抬了一下,像是在提醒:真正复杂的东西还在后面。
她习惯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推。
黑板很快被她占满了一半:推力方程、质量流率、排气速度、理想情况与实际工况之间的差距。
她的讲课方式很奇怪——既不热情,也不故作幽默。
语气平,节奏稳,逻辑却清晰得近乎锋利。
坐在后排的人,原本有几个是抱着“来看看漂亮助教”的心态来的,结果听了十分钟,笔记默默记上了两页。
靠后一点的位置,窗边。
邵耀坐在那里。
他比其他人来得早,靠着墙坐,前面摊着一本普通的牛皮纸笔记本,没有抬头去打量她。
他刚开始只是安静地写字——把她黑板上的公式抄下来,然后在旁边加上自己记忆里的推导步骤,偶尔简短标注几笔。
到后来,他开始只记她说的“废话”。
比如——
“——现实情况里,你们永远得在‘我想要的推力’和‘我能带上天的推进剂质量’之间做平衡。所有的妥协,都写在这几个符号里。”
他在笔记本旁边写了一行小字:
【她说“妥协”。】
再比如——
“——你们以后看到宣传语,说某某火箭‘更大更强更快’,你们就问一句:你们多带了多少推进剂?谁给你发工资?这两个问题能让你判断一句话是宣传稿还是工程话。”
他在那句话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圈,又写:
【学会分辨宣传和工程。】
他从不把这种东西当鸡汤。
他只是很清楚——一个人讲什么样的话,就是什么样的人。
她讲的不是“梦想”“星辰大海”。
她讲的是质量流率、推重比、经济性和“谁给钱”。
这比任何“情怀”都真诚。
“好,现在,”木本华停在黑板旁,转身,“有一题课堂练习。你们用五分钟。”
她在屏幕上投了一道题:一枚两级火箭,在给定总质量的情况下,如何分配一二级推进剂质量,使得最终速度最大化。
“你们先写一写。”她说,“别急着抄答案。答不出来也没关系,至少先想一想会有哪些约束。”
讲台下瞬间安静了一度。
有些人埋头写,有些人直接放弃,托着腮帮看她。
邵耀手指转了转笔。
这题他在书上做过。
细节略繁琐,但思路并不复杂。
他低头写了三行,然后停了一下,抬眼看讲台上的人。
她此刻没在看任何一份试卷。
她背对着屏幕,拿粉笔轻轻点了点黑板上的“总质量约束”那一行。
“哪位同学来说说,”她问,“你们刚才最先想到的,是不是‘燃料越多越好’?”
前排有人缩了缩肩膀,忍不住笑。
“你们可以诚实一点。”她淡淡说,“我上大学的时候,也会这么想。”
教室里有零星笑声。
“但问题在于,‘越多越好’是一个很危险的念头。”她顿了顿,“工程里所有的灾难,大多是从这种‘越多越好’开始的。”
她环视了一圈,视线扫过最后一排时,略微停了一秒。
邵耀与她对上眼。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被谁抓了一下。
并不是那种意味不明的“被点到”的慌乱,更像——
某个一直远远看着的光,突然照向了自己。
“你来。”她点点他,“说一下你刚才的想法。”
教室里有人女生小小地“哇”了一声。
邵耀站起来。
动作不慌不忙。
“我一开始也会下意识想,让二级带更多推进剂。”他开口,声音比看起来要清亮,“直觉上,离终点近的那一级,多一点燃料,似乎更划算。”
他说到这里,目光淡淡掠过她刚才写下的公式。
“但刚才老师说了一句——‘妥协也写在这些符号里’。”
他抬眼,视线落回她身上:“所以我刚才在想的是,‘总质量约束’下,能不能先写一个简单的目标函数,把‘燃料越多越好’拆成几部分,分别算一下,它们各自要牺牲什么。”
他说话时,语气平,眼神却稳。
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下意识朝他看去。
——这种本科生不多见。
——更别说,他还长得好看。
木本华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桌沿。
“继续。”她说。
“就像老师说的,‘谁给你发工资’。”邵耀补了一句,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给钱的人不会只听你说‘越多越好’。”
教室里有人笑出声。
笑声里,带了一点对他的“好感”。
木本华看了他两秒。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邵耀——
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了。
“坐下吧。”她淡淡道,“你刚才说的‘拆开来算’,是对的。以后你们做任何项目,如果一句话没法讲清楚,就把它拆成变量。”
她把粉笔重新落在黑板上,在“目标函数”三个字下面划了一横。
“工程是妥协,妥协也是设计的一部分。”
——
下课铃响的时候,是两节连上的尾端。
很多学生已经开始心不在焉,边收东西边往门口挪。
“作业发一下。”她把事先印好的习题放到第一排,“每个人拿一份,下次课交。”
她低头整理PPT,没再抬头看谁。
习题发到后排的时候,有人站起来,走到讲台前。
他比大部分学生高出一个头,站在讲台下的时候,不用刻意抬头就能清楚地看到她侧脸微垂的弧度。
“木老师。”
他轻声喊了一句。
木本华抬起眼:“你来做什么?”
邵耀把刚刚发到手里的习题纸放到桌上,用笔尖点了一下上面的一行小字。
“你刚才推到一半没写完。”他低声说,“我可以下去自己算,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故意停在那一步?”
他问得很坦白,也很直。
教室里的声音已经稀稀落落,走到门口的几个人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木本华垂眸,看向他指的那一行。
那是一个没有完全展开的式子,往后再写两步,就会变成一个足够漂亮的结论。
她原本是故意留白。
“是。”她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课堂上。”
邵耀“嗯”了一声,眼里却闪过一点很轻的笑意。
“木老师没注意到我,您上一次讲课的时候我就在了。”他低声道,“所以昨天和您见面的时候我其实很激动,因为我很喜欢您的课,只可惜您不记得我了。”
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上一次课邵耀似乎还举手回答了韬的问题。木本华觉得最近事情太多,导致这些事情他居然完全没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问道:
“我只是想确认——是不是我理解对了你停下的那一瞬间。”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察觉到了语气里那一点点不合年龄的认真。
他在乎的不是那两步推导。
他在乎的是——
他有没有真的跟上她的思路。
木本华盯着他。
大概一秒。
片刻后,她拿过那张纸,随手在旁边空白处写了两行,把式子自然地推进到下一步。
“你理解得没问题。”她说,“回去自己把最后一步推完。”
她几乎是用一种“同事间确认公式”的语气说的。
完全没有“老师对学生的夸奖”。
邵耀却点了点头,像接收到一个极重要的确认。
“好。”他把纸拿回去,“那我回去算。”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讲台。
木本华突然说到:“你下课之后和我一起去实验室。”
邵耀回头应允却发现她已经低下头,把笔记本合上,像是在准备下一场会议。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刚才那一句“你是不是故意停在那一步”,真正想表达的是:
——我在听。
——我在看。
而她给他的那两笔式子,就是一种罕见的“允许”。
他没有再停留。
把这点微小而锐利的欢愉收好,放回心底。
像藏起一枚刚从高温炉里取出的金属,烫得人手心发疼。
木本华收好电脑,淡淡扫了教室一圈:
“都下课了?作业我会发在系统里,下周要交。”
学生们一边应声,一边小心翼翼不想打扰她那种讲课结束后的冷静气场。
木本华合上讲台上的灯。
“走吧。”
她声音不大,却能让教室一下安静。
学生从前后门鱼贯而出。
木本华习惯性最后离开。她一手拿着电脑,一手捏着马克笔,推开门时,走廊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卷过她脚踝,带着初夏校园的青草味。
她下了两级台阶。
身后,有人站在墙边安静等着。
邵耀。
木本华抬眼,目光冷静:
“刚才课上的内容又没用,你不做推进,你只是我的助手。”
“我知道,只是想多了解您一点。”
一句话出口,他自己都微微呼吸一乱。
他没再继续,怕把线拉断。
只是低下头,把情绪压得毫无痕迹:
“因为……实验室的工作很复杂,如果能多知道一点,就能多帮助您一点,不会得我会自己查资料,不会给您添麻烦。”
邵耀眼底那点亮光被他压住,但仍然藏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被给予一点点认可”的认真。
木本华说:“实验室的工作本来就冗杂,你还要准备考研,我怕你自己高压吃不消。”
他轻声应:“好。”
嘴角的笑意只有自己知道,因为木本华怕他压力大,在关心他,他知道,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温热。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梯口走。
她走得稳,他跟得比影子还轻。
走廊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澈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不是……你又跟你女朋友吵架了?”
“你这次还摔琴了??”
那声音太近,几乎是迎面撞上。
木本华抬头——
沈清澈就站在楼梯口。
他身旁三个音乐系男生,正半围着他,像是在看一头被惹怒的大型动物。
沈清澈手里拎着一把贝斯琴盒,肩线绷得极紧,黑T恤衬得他的冷气压迫感更明显。
他没说话,也没否认那些调侃。
可当他视线扫到前方台阶时,他突然停住。
木本华。
站在光线下,安静、冷、毫不多余。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
不到半秒。
却锋利得像刀刃相触。
那三个男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澈哥,你认识她?”
“哇……这美女是哪个院的——”
话没说完。
沈清澈抬手,像是不耐烦,又像是警告:
“闭嘴。”
声音冷得全员安静。
他明明看起来情绪极差,可下一秒,他的目光微微沉了下去。
他知道。
她听见了“女朋友”三个字。
沈清澈眼底那一点往深处坠去的暗,几乎快要失控,却被他强行压死在眼底。
像是被人用指骨逼着冷静。
木本华没有停。
她的步伐纹丝不乱,从他们之间的空气穿过去。
像穿过一层不需要面对的雾。
邵耀跟在她身后,隐约意识到气压不对,抬眼看向那群音乐系的人。
邵耀皱眉,只加快脚步追上木本华。
沈清澈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单手拎着贝斯,指尖绷得泛白。
侧脸线条像被寒光割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才像被抽走力气一样,缓缓垂下眼。
朋友小声问:
“……澈哥,你刚才……是生气了吗?”
他没有回答。
只是抬手,捏住琴盒的背带。
指节极白。
像忍住什么要冲出来的东西。
他低声笑了一下。
极轻,像是自我嘲讽:
“……他妈的。”
他当然知道。
她听见了。
——因为对她来说,他也不过是校园里一个陌生男人。
可偏偏,那种胸腔被硬生生压紧的感觉,比任何吵架都更刺痛。
风穿过走廊。
沈清澈抬起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眼底的暗与亮缠在一起,像被撕开又强行缝回。
他忽然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你以为我想生气?”
“……我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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