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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重力加速度
1. 骗人的山脊与西西弗斯
上山时,陆燃是那只嘲笑乌龟的兔子。
下山时,兔子变成了瘸腿的笨熊。
林寂嘴里的“山脊线穿越”,在地图上可能只是一条优雅的弧线,但落在脚下,就是一场“看着近,走死人”的折磨。
他们正行走在连绵起伏的草甸山脊上。头顶是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脚下是无数个看似相同、却永远翻不完的山头。
“林寂……呼……呼……”
陆燃双手撑着膝盖,站在一个小山包顶上,绝望地看着前方又一个耸立的山头。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泥土里,他感觉肺部像个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生疼。
“你不是说……今天下山吗?这特么怎么还在爬啊?”
“这叫‘假顶’。”林寂走在前面,呼吸平稳,甚至连步频都没乱,“在山脊上行走就是这样,视野开阔,但起伏不断。你以为到了最高点,翻过去才发现前面还有更高的。你要学会分配体能,下坡放松,上坡借力。”
陆燃没力气反驳。
他看着前方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荒谬感。
这不就像他的人生吗?
在篮球场上,他以为自己是MVP,是人群的焦点,是站在顶峰的人。可是一旦那个终场哨吹响,一旦那个只有几百平米的球场灯光熄灭,他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更广阔、更无情的现实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欢呼,没有裁判,也没人会在乎他能不能扣篮。他以为的“顶峰”,其实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假顶”。翻过那个虚假的辉煌,前面等待他的,是迷茫的未来,是杨琪那种刺耳的“大明星”评价,是此刻这双根本抓不住地的破鞋。
他就是个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在自我感动的循环里,一事无成。
“想什么呢?跟上。”
林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林寂停在前方五米处,回头看着他。墨镜遮住了林寂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但那个站姿像一颗钉子一样稳。
林寂也在看陆燃。
看着这个大男孩脸上的表情从痛苦、到迷茫、再到一种自我厌弃的灰败。
作为“S9”的博士,林寂太熟悉这种表情了。那是逻辑崩塌前的征兆。
但他看到的更多。
他看到陆燃虽然嘴上抱怨,虽然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虽然那双价值不菲的篮球鞋已经被泥浆糊得看不出原样,但陆燃始终没有说出一句“我不走了”。
这让林寂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背着为了“长穿毕”准备的装备,在代码的海洋里构建着未来的蓝图。他以为只要逻辑够严密,只要准备够充分,就能抵御所有的风险,就能留住那个人。
结果呢?现实就像这湿滑的草坡,根本不讲逻辑。它不需要你犯错,它只需要下一场雨,就能让你精心构建的系统全盘崩溃。
他和陆燃,其实是一类人。都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试图对抗某种不可控的命运。
“陆燃。”林寂突然开口。
“啊?”陆燃茫然地抬头。
“注意脚下。”林寂转过身,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低沉,“经过暴雨洗礼的草甸,每一根草叶都吸饱了水。对于你的鞋来说,这就是天然滑雪场。”
话音刚落。
“卧槽——!”
在翻越第二个山头开始下坡时,心不在焉的陆燃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顺着陡峭的草坡向下滑去。他试图用脚后跟刹车,但平滑的鞋底根本吃不住劲,反而加速了他下滑的趋势。
眼看就要滑出步道撞上不远处的一丛石灰岩石芽。
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那股力量大得惊人,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去势,像是一个精准的“异常捕获”程序,在系统崩溃前的一毫秒,兜住了底。
“重心压低,身体前倾。”林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伴随着登山杖深深扎入草皮的“噗嗤”声,“我说过,别用脚后跟硬刹,那是找死。”
陆燃惊魂未定地站直身体,心脏还在狂跳。他看着脚下这片绿油油的“陷阱”,又看了看像钉子一样稳稳扎在草坡上的林寂。
那一刻,陆燃心里的那个“假顶”似乎崩塌了一角。
去他妈的大明星。
在这个泥泞的山坡上,能被人拉一把,比投进一百个三分球都踏实。
林寂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陆燃那双在草地上毫无抓地力的篮球鞋,又看了看前方即将进入的、更加陡峭的下坡段。
下一秒,林寂停下了脚步。
他解开右手登山杖的腕带,将其中一根登山杖递到了陆燃面前。
“拿着。”
陆燃愣了一下:“那你呢?这山脊上风大路滑……”
“我有核心力量和Vibram大底,你什么都没有。”林寂不容置疑地把杖柄塞进陆燃手里,“右手持杖,作为第三个支点。遇到草坡,杖尖先扎稳了再迈脚。”
陆燃握着那根还带着林寂手掌余温的登山杖,心里五味杂陈。在这样湿滑的高危路段,把双杖分出一根给别人,等于主动放弃了自己一半的平衡保障。
“林寂……”陆燃喉咙有些发紧,“你这人,其实挺——”
“闭嘴,看路。”林寂头也不回地继续向下走去,“我只是不想还得把你从石缝里抠出来背下山。那会超出我的负重极限。”
2. 穿过绿色的海
有了登山杖的辅助,陆燃终于结束了“草上飞”的杂技表演。
随着海拔的降低,他们逐渐告别了开阔的草甸,钻进了郁郁葱葱的灌木林和阔叶林带。
视野被遮蔽,空气重新变得潮湿闷热。脚下的路也从湿滑的草坡变成了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满是青苔的石板路。绿色的枝叶像海浪一样在头顶闭合,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斑点。
这对膝盖是另一种维度的酷刑。
为了照顾陆燃的速度,林寂刻意放慢了脚步。他不再是一个人独行,而是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前面是碎石坡,踩大石头,别踩碎石。”
“避开那块带青苔的树根。”
“侧身下,抓着旁边的树杆借力。”
哪怕他不回头,那个冷静的声音也总能在陆燃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响起,像一个精准的导航仪。
慢慢地,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不再是“你追我赶”的较劲,也不是单纯的“拖油瓶”模式。他们像两个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在这个湿滑、崎岖的重力场中,找到了一个共同的频率。
陆燃跟在林寂身后三米的地方,视线不得不长时间地停留在这个男人的背影上。
那个巨大的、沉重的重装包压在林寂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背着壳的蜗牛。每一步都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实了才迈下一步。
若是放在以前,陆燃绝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在他的世界里,篮球场上的暴扣、百米冲刺的爆发力,那才是性感,那才是男人。这种慢吞吞的节奏,只会让他觉得沉闷乏味。
但此刻,在这片让他寸步难行的“绿色海洋”里,这个沉闷的背影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不用再扮演那个无所不能的“燃哥”,不用担心鞋子滑倒会丢人,也不用硬撑着说“我没事”。因为前面这个人,用那套精密如仪器的逻辑,替他规避了所有的风险,甚至分担了他的平衡。
陆燃忽然觉得,林寂就像这山里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甚至有点硌手,但当你快要滑进深渊的时候,他是唯一能让你踩得踏实的东西。
这种踏实感,比他在球场上听到的任何一句“燃哥牛逼!”,都要来得实在。
“哎,林寂。”陆燃喘着气,试图用聊天来掩饰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悸动,也顺便转移膝盖的酸痛。
“说。”
“你以后……还会来这种地方吗?”
林寂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用登山杖试探前方一块岩石的稳定性:“会。”
“那下次……”陆燃顿了顿,似乎在鼓起勇气,“下次能不能带上我?我保证,下次我一定穿对鞋,带对装备,绝不拖你后腿。”
前面的身影没有停,只是传来一句淡淡的回应:
“先学会怎么不把自己弄死,再谈下次。”
虽然是拒绝的口吻,但陆燃分明听出了一丝松动。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即使满脸是被树枝划出的细痕也遮不住那股子阳光劲儿。
“得嘞!林教官!回去我就下单买鞋!”
接下来的两小时,是漫长而枯燥的机械运动。
随着海拔不断降低,四周的植被再次发生了变化。高大的乔木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灌木和甚至能听到远处公路传来的隐约车流声。空气中那股纯粹的草木清香,开始混杂进一丝淡淡的尘土味——那是文明世界特有的味道。
陆燃的膝盖已经到了极限,每走一步都在颤抖。但他咬着牙,盯着林寂的脚后跟,机械地重复着“出杖、迈步、支撑”的动作。
当那条灰白色的水泥防火道终于出现在密林尽头,像一条分界线一样切断了绿色的海洋时,陆燃感觉自己看到了天堂。
“那是……路?”陆燃声音沙哑,不敢置信地指着前方。
“防火道。”林寂看了一眼GPS,“沿着它走两公里,就是停车场。”
踏上坚硬平整的水泥路面的那一刻,陆燃脚下一软,差点跪下。那种从崎岖不平到绝对平坦的触感反差,让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平地走路是这么奢侈的一件事。
“这就……算是回到人间了吧?”陆燃跺了跺脚,感受着来自地面的踏实反馈。
“算一半。”林寂迈开步子,“还有最后两公里。”
3. 终点与起点
下午四点半。
这两公里的水泥路,对于体能透支的陆燃来说,走得异常漫长。当“望山坪”停车场那块破旧的木牌,以及角落里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陆燃那种紧绷了两天一夜的神经,终于彻底断了弦。
“活……活着出来的感觉,真特么好……”
他声音沙哑,几乎是拖着那条已经麻木的伤腿,挪向了终点。
停车场不再像凌晨时那样冷清。角落里,一个当地村民搭起的简易棚子正冒着袅袅炊烟,招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炸洋芋、凉粉、冰水”。
这原本是陆燃平时看不上的路边摊,但此刻,那股混杂着油烟和辣椒面的味道,在他鼻子里简直比五星级酒店的香氛还要迷人。那是人间的味道,是文明的召唤。
“老板!”陆燃像是看到了救星,冲到摊位前,把那个全是泥的背包往地上一扔,豪气干云地拍出一张湿漉漉的纸币。
“来两瓶可乐!要最冰的!”
老板麻利地从泡沫箱的冰水里捞出两瓶挂着白霜的可乐。陆燃接过来,手心瞬间传来一阵刺骨的舒爽。他转过身,拿着其中一瓶就要递给刚走过来的林寂。
“给,林寂!这玩意儿现在就是神仙水!”
“不用。”林寂没有接。
他走到车边,卸下那个沉重的登山包。
在他的背包侧面,在那堆专业的挂扣边上,一直孤零零地挂着一瓶300ml的塑料瓶装可乐。
经过了两天一夜的折磨,这瓶可乐已经惨不忍睹。瓶身上全是干结的黄泥点子,红色的标签纸被树枝挂破了一角,看起来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
林寂熟练地解开快挂,把它取了下来。
“我有。”他淡淡地说。
陆燃手里拿着两瓶冰可乐(现在只能自己喝两瓶或者退一瓶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寂手里那瓶脏兮兮、甚至被晒得有些温热的可乐。
“卧槽,林博,”陆燃一脸不可思议,“你这瓶水……就在这儿挂了一路?你为了负重训练也是拼了啊。”
“本来是昨天的登顶奖励。”林寂拧开瓶盖。因为一路颠簸,气足得差点溢出来。
“那你怎么不喝?这不就在手边吗?”陆燃不解,“昨天在山顶我看你闲着也是闲着。”
“忘了。”
林寂回答得很坦诚,随即仰头喝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口感并不好,气泡感也很弱,远不如陆燃手里那瓶冰镇的爽口。
为什么会忘?明明就在手边。
大概是因为昨天忙着救人,今天忙着看路。当一个更强烈的变量介入系统时,这种低优先级的自我满足程序,就被自动挂起了。
“忘了?”陆燃乐了,“还有你这号称‘人肉计算机’会忘的事儿?看来这山爬得确实烧脑。”
林寂没解释,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它喝完了,然后将空瓶捏扁,塞进垃圾袋。
“既然没崩溃,那就现在销毁变量。”
陆燃看着林寂那副一本正经喝“泥巴可乐”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高冷的博士,其实有点呆,还有点可爱。
“行吧,那你喝你的变量,我喝我的快乐。”
“滋——”
陆燃拉开了自己手里那瓶的拉环,仰起头,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瓶。
“爽!”
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响亮的嗝,冲林寂举起瓶子:
“敬变量!”
林寂看着他,晃了晃手里已经空了的扁瓶子,嘴角微微勾起:
“敬活着。”
简单的休整后,两人回到了车边。
林寂的那辆黑色越野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车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和落叶。
陆燃拉开副驾驶的门,把自己摔进真皮座椅里。那种被柔软包裹的触感,让他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但紧接着,担忧随之而来。
“哎,林寂,”陆燃侧头看着同样一脸疲惫、眼底带着青黑的林寂,“你这两天走了三十公里山路,现在还能开回去吗?这可是三小时车程,别疲劳驾驶把咱俩送走了。”
林寂系好安全带,手指在巨大的中控屏上轻点了几下。
“我是人,会疲劳。但它不会。”
屏幕亮起,一个极具未来感的界面展开,语音助手柔和的声音响起:
“身份确认:林寂。目的地:云境科教城。路况数据已同步,电量剩余65%,足以覆盖返程。L5级全自动驾驶系统已激活。”
方向盘自动调整了角度,缓缓缩回了一点,给驾驶座腾出了更舒适的空间。
“这车搭载了我们学院参与研发的最新视觉感知算法,”林寂松开手,靠在椅背上,任由车辆自动滑出停车位,“只要上了铺装路面,它的驾驶技术比99%的人类司机都可靠。我们可以睡一觉,或者看风景。”
陆燃瞪大了眼睛,看着无人操作却自动转向的方向盘:“卧槽……高科技啊。”
车辆平稳地驶入盘山公路。
陆燃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在下坠,将连绵的群山染成一片金红。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在那里经历了生死,也看见了最美的日出。而现在,他坐在恒温的、自动驾驶的科技座舱里,隔着一层防紫外的玻璃,看着那片荒野迅速后退,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割裂感袭上心头。
“林寂。”陆燃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下来。
“嗯?”林寂闭着眼养神,并没有看他。
“我们……真的出来了吗?”
林寂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后视镜里那座越来越远的“月亮坡”。
“身体出来了。”他淡淡地说。
“那心呢?”陆燃问。
林寂没有回答。他重新闭上眼,任由车辆载着他们,向着那座巨大的、闪着冷光的“云境科教城”驶去。
有些东西留在了里面。
比如陆燃的傲慢。
比如林寂的孤独。
又比如,那个横跨了三毫米距离的、关于体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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