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走丢
杨宥几乎是本能地拔腿就跑,慌不择路地冲进一条陌生的胡同。
段景华怎么也穿过来了?难道他是跟着自己一起过来的?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凉——如果段景华真的追来了,那他岂不是死在这个世界都没人知道!
他边跑边紧张地回头张望,确认段景华并没有追上来后,一个闪身拐进僻静的胡同,后背重重抵在斑驳的墙面上,大口喘着气。
他渐渐冷静下来,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不对啊!我为什么要跑?他也有可能跟柠姐一样,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啊……”
他不该如此草木皆兵。
杨宥懊恼地将后脑勺抵在墙上,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成窄条的天空,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有病吧你!脑子被冻住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待呼吸渐渐平复,他整了整衣领准备回去。可刚迈出两步,一个迎面走来的路人竟毫无阻碍地直直从他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就像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连衣角都没有拂动。
杨宥整个人僵在原地,两秒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阳光下,他的手掌呈现出透明的状态,能隐约看到斑驳的墙砖和远处晃动的树影。
“陈释……”他小声念出这个名字,随即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完蛋!我忘了陈释。”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
咸涩的海风掠过海滨路,行道树的枯枝在风中轻轻颤动,路边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晶光。
时光悄然流逝,太阳渐渐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化作一枚温润的金轮悬在烟墩角上空。成群的天鹅在鎏金般的水波间游弋,整座小城都被笼罩在蜂蜜色的光晕里。
当日轮终于沉入地平线,天空开始上演一场盛大而绚烂的告别。路灯沿着海岸线次第亮起,宛如一串遗落的珍珠,在渐浓的暮色中蜿蜒。当月轮升起,清辉如水银泻地,洒向人间,这座海滨小城在冬夜里静静呼吸。
从天亮到天黑,杨宥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间徒劳地穿梭,却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
刚才只顾着跑,连来路都不曾记清。
他攥紧衣角,心底涌起一阵恐慌。摸索出手机,屏幕依旧漆黑——这才想起手机早已没电。
也不知道陈释会不会找他?
想到陈释,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那张硬质名片。最终却只是绝望地跌坐在僻静的路沿,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发呆。
“有他电话又有什么用呢……”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我不会就这么死到这儿吧……”再抬头时,下巴无力地抵在膝头,目光失焦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都怪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所有的一切从我穿越过来就开始失常,”连日来积压的焦虑、无助与恐惧在这一刻决堤,“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什么事儿都发生在我身上?穿越已经够荒唐了,我一个四处奔波跑新闻的记者,居然会迷路!”他声音哽咽,近乎呢喃,“我答应过爸妈要好好活下去的……我不想死,更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江冉在公司附近的大街小巷穿梭寻觅,却始终不见杨宥的身影。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一个红灯将他拦在十字路口。
等待的间隙,他无意间望向街对面——竟看见那个让他寻找许久的身影,正抱着膝盖孤零零坐在路沿上。
“欸!我不是刚从那边过来的嘛?”江冉难以置信地低语。
他定睛细看,更加震惊地发现杨宥的身体在路灯下若隐若现,时而凝实,时而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这超现实的景象让他怔在原地,连绿灯亮起都忘了迈步。
“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江冉喃喃自语,目光紧紧锁在对面那个脆弱的身影上。
当杨宥把脸再次埋进臂弯时,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看见一位老婆婆关切的眼神:“孩子,你没事儿吧?这大冷的天儿,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没事……”杨宥突然激动地抓住老人的手,“您能看到我?”
老婆婆被他吓了一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赶快回家吧……”
杨宥红着眼睛四处张望,视线突然定格在不远处——
江冉看见一位老婆婆上前拍了拍杨宥的肩膀,似乎在询问什么。杨宥抬起头四处张望,那双含泪的眼睛恰好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江冉心头一紧,正要快步穿过马路,却见陈释的身影突然出现,径直走向杨宥。
杨宥定定地看着陈释,生怕一个眨眼,人就会消失。
那一刻,街灯的光晕仿佛都为那个身影镀上一层温柔的轮廓。
陈释脚步声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尖上。
“没事儿,我家里人来接我了……”他轻声对老婆婆说,目光却始终缠绕在陈释身上。
待老人离开,陈释已经走到他面前。杨宥仍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终于等来了主人。
“陈释……”他喃喃道。
陈释蹲下身,温暖的手掌轻轻揉了揉他凌乱的发顶。
“陈释…你来了……”杨宥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你怎么才来啊……”
陈释强忍住眼底的心疼,一言不发地伸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手掌一下下抚过杨宥颤抖的脊背,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他单薄的肩膀,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这个拥抱成了最坚实的依靠。
红灯再次亮起,车流重新开始穿梭。江冉被迫停在路口这一端,只能怔怔地望着街对面相拥的两人。夜色中,那相拥的身影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他隔绝在温暖之外。
远天的月轮静静凝视着人间,将清辉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无论是相拥的,还是独自伫立的。
***
夜色渐深,陈释家落地窗外已是墨色浓重,城市的天际线在玻璃上渐渐模糊,最终沉入无边的黑暗里。室内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壁灯,像融化的琥珀,将整个空间浸泡在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里。
杨宥靠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被窗外的黑暗与室内的暖光切割,在玻璃上投下淡淡的轮廓,显得单薄而失神。直到陈释的脚步声轻轻打破沉寂——他端着红酒和两只高脚杯走近,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而后自然地伸手揉了揉杨宥的发顶。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陈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惯常的、近乎本能地安抚。
杨宥下意识歪了歪头,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我又不是小孩子,”他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怎么跟我妈似的,她就总这样。”
陈释没接话,转身走到桌边坐下。水晶杯壁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深红的酒液注入杯中,漾开醇厚的果香。他先递了一杯给杨宥。
杨宥接过,目光有些空茫地盯着杯中的液体,随意晃了晃,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陈释刚为自己倒好酒,一回头,就见杨宥已经把空杯递了回来。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宠溺:“慢点喝……”声音很轻。
陈释再次为杨宥倒上酒,这次,杨宥接过后只是将酒杯搁在手边,食指和中指搭着杯座,心不在焉地轻轻晃动着醒酒,目光投向窗外虚无的黑暗。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一坐一卧,仿佛被封印在这片温暖与冰冷交织的空间里。
杨宥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在不远处一本摊开的书上,他伸手取过随意翻阅。
“西西弗神话?”他翻动着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你在看的书吗?”
“嗯。”陈释应了一声。
杨宥又喝了一大口酒,杯中只剩下一点底。先前喝得急,酒意渐渐上涌,脸颊泛起微红。他把书塞进靠枕底下,顺势将原本垫在身后的抱枕放倒些,整个人懒洋洋地歪靠上去,像一只终于找到舒适角落的猫。
“讲什么的?我记得好像是本哲学随笔吧。”他声音带着微醺的松弛,“我看不来这种书,我适合看那种小说类的文学作品,这种书我一点也看不进去,你真厉害。”
“嗯,”陈释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酒杯上,“这本书是借西西弗斯的故事,探讨的‘荒诞论’。”
“西西弗斯?荒诞论?”杨宥的声音含混,透着好奇与困倦。
陈释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带着些试探和犹豫地缓缓吐出:“打个比方讲,如果有一天,一个魔鬼来到你面前,告诉你,你所做的一切终将失败,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你会怎么办?”
杨宥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仰起头,将杯中最后那点酒饮尽。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闭上眼,才懒懒地开口,语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谁管他说什么,我不尝试,不努力,怎么知道会不会失败,有没有意义。”
陈释像是把这句话咀嚼了很久,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出,带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哈哈哈……”
杨宥已是半醉,听到陈释笑,本能地也跟着咧开嘴傻笑起来。一时间,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笑声,这笑声实在莫名,甚至有些傻气,却奇异地驱散了空气中弥漫的沉重。陈释背过身去,抬手,用指节极快地揉了一下笑得发酸的眼眶。
“咱俩是傻吗?”他转回身,语气带着笑过的余韵,“眼泪都笑出来了……”
杨宥也揉着笑到发痛的肚子,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不笑了,不笑了……”他努力压下笑意,气息还未完全平复,“我说得不对吗?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释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窗外,又落回到杨宥身上,“我只是觉得,你跟我一样,也很‘西西弗斯’。”他轻轻感叹,像是一声呓语,“Everybody is Sisyphus……”
杨宥调整了一下姿势,彻底转向陈释侧躺下来。他强打着精神,眼皮却已开始不受控制地垂下。“你给我讲讲吧,什么是西西弗斯?荒诞论又是讲的什么?”话音逐渐微弱,那双好看的眼睛轻轻阖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陈释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平和而清晰:“西西弗斯曾是一位国王,因触怒众神而受到惩罚。他必须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才能重返人间。可每当巨石即将抵达山顶的那一刻,就会重新滚落山崖。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那他……该有多痛苦啊……”杨宥的声音含混不清,已徘徊在睡梦的边缘。
“痛苦,”陈释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也是因为他心里还存着希望,不是吗?”
“嗯……”杨宥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稳,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陈释不再言语。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修长的手指捏着杯脚缓缓旋转,看着暗红的酒液在杯壁上缠绵,滑落,再留下转瞬即逝的酒泪。他的目光失了焦点,仿佛透过这杯酒,望见了更遥远的地方。
“这个世界是荒诞的,虚无的,下坠的……”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可那又如何?无惧神明的诅咒,日复一日地推动巨石,又何尝不是对众神的蔑视?这本身就是对命运最有力的反抗。何必在意石头是否会滚落,毕竟——”他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在山脚下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不是吗?”
回应他的,只有杨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朦胧间,睡梦中的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本能地发出一声轻浅的嘤咛:“嗯……”
陈释再次饮尽杯中的酒,起身走到杨宥面前。他蹲下身,视线与侧躺的杨宥齐平,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良久,陈释的眼眶微微泛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并未积聚成泪。他轻轻抬手,指尖掠过杨宥的额发,将它们温柔地理向一边,又抚平那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微蹙的眉头。
每一个动作都轻缓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
手指继续下行,贪恋地抚过杨宥温热的脸颊,指腹感受着皮肤下鲜活的生命力。在靠近鼻翼的地方,他的动作有了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停顿。
随后,他的手轻轻覆盖上杨宥的脖颈,掌心贴合着颈侧,感受到皮肤下动脉稳定而有力的搏动。
他不自觉地微微俯身,靠近。闭着眼,鼻尖与杨宥的鼻尖轻触,停留了短短几秒。这是一个未曾真正落下的吻,一次耳鬓厮磨般的贴近,呼吸交融,在无声中汲取着彼此的温度与气息。
随即,他退了回来,回到原来的位置,深深地看了杨宥一眼。
最终,陈释站起身,没有丝毫声响地转身,离开了这片被灯光、酒香和沉睡呼吸填满的空间,将安宁还给了睡梦中的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