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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
马车颠簸着停在上清宫前,老松树上拴马的铁环已豁了个口子。
王昭蘅佯装绊倒,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一刮——果然触到一道新鲜的刀痕,切口利落,绝非风吹雨打所致。
“夫人仔细脚下!”
卫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冰凉的手指已先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这突如其来的警告让王昭蘅心头一凛——他们分明早有部署,却仍这般防备着她。
宫门内,三百道人列队而立,玄甲卫严阵以待。
春夜的山雾本该温软,此刻却如凝滞的乳白色胶冻,将两拨人马对峙的肃杀之气牢牢封存在庭院之中。松明火把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映得每一张脸都模糊了三分。
牛大勇洪亮的声音劈开凝滞:“将军令,破蜀之日将近,特着夫人潜心祈祷,必得圆满。若有阻挠,先斩后奏。”
三清殿内,香炉在晚霞中投下长长的影子,炉底铜盘积着薄灰。
三清殿内,巨大的香炉在残霞余光中投下幢幢黑影,炉底铜盘积着薄灰,散发出陈年香火的涩味。
王昭蘅跪在蒲团上三叩首,额头几乎贴上炉底冰凉的龟甲纹。她口中念念有词,将记忆中《度人经》背得一字不差。
此刻她毫不知情地跪在这里,像架在热锅上的蚂蚁,蚂蚁尚可挣扎,她却只能强作镇定。说来讽刺,这十六年来最虔诚的一次祷告,竟是为了掩盖一场她至今摸不着头脑的阴谋。
便在此时,夔牛鼓沉闷的震动自青砖下传来。她眼尖地发现,香炉底座阴阳鱼的缝隙间,正渗出锈红色的水渍——原是牛大勇按特定节奏擂鼓,震松了炉底夹层以赤铁矿砂混合的封蜡。
时机到!
“信女愿供长明灯百盏,塑金身一尊,求佑将军旗开得胜!”她猛地高喊,声音在殿宇梁柱间回荡,同时用力扯下铺陈的明黄锦缎。整块桌布带着烛台、供品轰然坠地,碎裂声在殿中盘旋回荡。
就在这片混乱中,卫璎如鬼魅般扑向香炉背面,袖中阴阳鱼眼钩“咔”地撬开暗格。三百斤香灰倾泻进程氏防火布袋,收缩时的气流声恰被瓷瓶碎裂的声响完美掩盖。
“放肆!”清元真人一声怒喝,拂尘带着破空之声横扫而来,沉重力道死死压住王昭蘅右臂,疼得她倒抽冷气。
殿外刀剑相击之声骤起,转眼间,方才得手的卫璎也被两名老道反剪双臂制服。
大殿内,香灰索索落进袋中的细响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这些经百年炼化的香灰价比真金,难怪主持脸色铁青,持拂尘的手指节泛白,已是怒极。
“主持明鉴!有话好好说!”王昭蘅急道,心下却暗叹对方怕是押错了宝。在这些玄甲卫眼中,璎姑娘的安危,远比她这个凭空出现的“夫人”重要得多。
“关门,练炉。”清元真人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王昭蘅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寒意。这绝非炼丹——这是要炼化她!
“真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如此妄动无名火,恐伤道基……”她强自镇定,引用道经,试图以理服人。
“巧言令色!”清元真人冷嗤一声,拂尘柄重重顿地,“休要再演!你巧舌如簧骗得敬香机会时,便该想到今日!”
枯瘦如树皮的手竟猛地探向她衣领,那触感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你……你做什么?”她惊惶挣扎,那手指却如铁钳般扣住她肩头,力道大得骇人,绝非凡俗七旬老者应有。她该听阿爹的话多学道法强身健骨的——不对!这老道举止龌龊,绝非清修之士!
“说了,不、许、妄、动!”真人的呵斥带着内劲,震得她耳膜发麻。那手已探至她颈后,似乎在摸索什么。
正值绝望之际,一柄削铜刀破空而来,寒光如电,精准横上她头顶,直抵清元真人颈项。
“不、许、妄、动。”
松雪般的嗓音震得空气一颤。王昭蘅只觉左臂被温厚力道一带,整个人踉跄跌向后方,恰好被护在一个宽阔的脊背后。她双腿发软,下意识张开双臂环住那劲瘦的腰身来稳住自己。
彻骨寒意从四肢百骸涌来——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浑身已冷如冰雕。而掌心下紧实的肌理正散发着灼人热意,透过薄薄衣料熨帖着她冰凉的手心。她不自觉地往前靠了靠,将冰凉的脸颊轻贴上他后背,右手无意识攥紧,指尖触到一枚冰冷的青铜兽首。
这才恍然:玄衣绘青,松雪气息,原是萧沉戟。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为他侧脸镀上银辉。王昭蘅仰头望去,只见他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鼻梁高挺如峰峦,薄唇紧抿时透着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映着烛火,竟像是淬了星子的寒潭。
“大敌当前,将军怎可私自入京?”清元真人神色已恢复淡然,冷哼道,“就不怕掉脑袋。”
“为国为民。有何可惧。”
他低沉的嗓音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那震动不似入耳,倒像是直接叩进了她心口。一股奇异的酥麻顺着相贴处蔓延开,让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那蓬勃的暖意自他身躯源源不断地渡来,连带着周身的寒意都仿佛被这温度寸寸驱散。
原来令人心安的,不止是相贴的暖意,更是这沉稳如山的庇护之姿——还有他说话时,那让她心尖发颤的震动。
萧沉戟的腰背笔挺,语气不卑不亢:“倒是不知道长在紧张什么?”他环顾四周,目光定在那青铜香炉上,“本将倒要看看,三清殿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
不待萧沉戟说完,清元真人突然反手劈来,掌风凌厉,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萧沉戟反应极快,一把将王昭蘅往安全的角落推去。她瞬间脱离那令人眷恋的暖意,踉跄着跌坐在蒲团上。
眼见其他道士围拢上来,王昭蘅惊惶后退,直至撞上香炉龟足。情急之下,她顺势踹翻供桌,躲开擒拿。酒坛应声碎裂在炉脚,混着香灰的赤砂遇酒泛红,竟慢慢显现出“亡大晋”三个血字。
就在她措手不及时,殿门“哐当”被撞开,玄甲卫率先冲进大殿,在萧沉戟身边结成防御阵型,另一队人马迅速在香炉旁集结。
清元真人自知不敌,一挥拂尘,清冷道:“上清宫,主,国之运势,将军深夜前来,动了国之根本,圣上怪罪下来……”他像殿上大佛般微合双眼,一副仙风道骨做派,“那可是诛九族之罪。”
“据末将所知,上清宫香火三百年未断,可我朝建国不过半百岁月。”萧沉戟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殿中回荡,“不知主持主的是哪国运势,护的又是哪国根本?”
月光倾泻而下,正笼着萧沉戟半边身子。王昭蘅攥着撕破的袖口,看那袭玄衣被镀上银边。他像山崖上斜出的孤松,被月光割成两截——上半截沾着三清殿的冷辉,下半截染着殿外云蜀风沙,又像把出鞘的冷刀插在俊峰之巅,遗世独立。
“萧将军是要反了道法纲常?”清元真人嗓子发颤,香炉顶的铜铃跟着摇晃。
“本将只信手中剑!麾下卒!”萧沉戟厉声震空,刀尖一挑,反收了势头,再开口更是诚然坚韧,字字铿锵,“更愿他们既能上阵杀敌,亦能——全身而退!”
王昭蘅凝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心潮澎湃。这一刻,她真切地见识到了何为真正的英雄气概——不畏权贵、不惧阴谋,只为守护心中的大义。
对峙中,玄甲卫正在清理香炉,当又一袋香灰被拖走时,炉底赫然显露出“凤蜀”二字的血锈痕迹,在阴阳鱼图案中若隐若现。王昭蘅慌忙回头寻找先前出现的“亡大晋”三字,却发现那些字迹早已消失无踪。
“今日向宫中借神兵御敌,来日我镇北军必定还报。”萧沉戟抱拳行礼,举止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度。
夔牛鼓声在夜色中回荡三巡,清元真人终是还了一礼,默许了这个约定,随即拂袖而去。月光洒满大殿,只余香灰在防火袋中簌簌落下的细响,伴随着王昭蘅心头的悸动,久久不息。
“沉戟哥哥!”
卫璎如燕雀般轻盈地跃至萧沉戟身侧,方才指挥若定的气势已化作眼角眉梢的明灿。布阵的玄甲卫们默契地分退两侧,让出一条通路。
“幸亏哥哥及时赶到,否则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璎儿已做得很好。”萧沉戟面上虽还覆着青黑色的易容,那双深眸却漾开真实的赞许。然而当他目光扫过蜷在香炉旁的王昭蘅时,却只如风过寒潭,未作片刻停留,便转身去部署后续事宜。
被他这般无视,王昭蘅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她忍不住抬脚踢向香炉,却反被那冰冷青铜震得脚趾生疼,“哎哟”一声歪倒在炉边,倒抽着凉气。
“让让。”一名玄甲卫毫不客气地拨开她,动作利落得像在清扫战场上的障碍。这般过河拆桥的作风,莫非真是上行下效?
待她收拾好纷乱心绪,一瘸一拐地挪出上清宫时,门外早已车马萧萧,尘影迢迢。那袭玄衣青面的身影早已融入夜色,连一片衣角都未曾为她停留。
她低头凝视掌心,那里还浅浅印着青铜兽首的纹路。月光在指缝间明灭,将那狼首的每一处锋棱都照得清晰。她不自觉地蜷起手指,将那片无形的印记握紧。
萧沉戟,我们来日方长。
这一刻的敬仰里,掺杂着被轻慢的委屈,以及一股不甘沉寂的倔强。
三清殿前,月华如练。
清元真人仰首静立,道袍在夜风中微动。
“师傅,真就这般放虎归山?只怕后患无穷……”
“天机如流水,静处藏波澜。”真人目光悠远,似在追望那远去的尘烟,手中拂尘随风轻扬,“观那后生眉眼熟稔,想必是乾坤自有安排——守常者得本心,应变者见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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