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莱

　　辛夷拿着那烫金的帖子找竹沥时，他正无聊地趴在栖梧阁的窗台上，看着外面的云海发呆。
　　辛夷出现在门口，日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西海三太子大婚，递了帖子。”辛夷的声音清泠如常，将请帖递到竹沥面前：“你可要同去？”
　　竹沥正嫌蓬莱日子清静得发慌闻言，一下子从窗台上弹了起来。
　　他是凤凰，天生对水泽之地没什么太大好感，西海那地方他也许久未曾踏足了。
　　他理直气壮地想，天帝当初只命他跟着辛夷天君“清修反省”，又没明确禁足，前些时日不还允了他去凡间吗？如今跟着天君出席宴会名正言顺。
　　更何况，西海的请柬原本也给九重天送了一份，他这位太子殿下本就该在受邀之列。
　　竹沥一双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去！当然去！天君您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正好我也许久没见西海那帮老朋友了。”他自动忽略了“老朋友”里有多少是曾经被他捉弄过的倒霉蛋。
　　辛夷看着他瞬间鲜活起来的眉眼，琉璃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柔和，唇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勾起一点弧度，带着点无奈的纵容。
　　“那便同去。”
　　于是此刻，竹沥便美滋滋地、亦步亦趋地跟在辛夷身后，无视了周遭那些惊讶，探究和敬畏的目光，出现在了西海龙宫。

　　还未靠近西海地界，远远便能看见海天相接处祥云汇聚，七彩霞光映照得海面是流光溢彩。
　　通往龙宫主殿的宽阔水晶大道两旁，矗立着两排威风凛凛的银甲虾兵蟹将，手中持着以珊瑚和珍珠装饰的长戟。巨大的夜明珠镶嵌在宫殿各处，将深海照亮得如同白昼。
　　各方仙神、水族首领和地仙大能驾着各式祥云或水兽坐骑，络绎不绝地前来。
　　当那道清绝的白色身影缓步穿过那由水精织就的透明结界，身旁伴随着同样风姿出众的青衣少年出现在水晶大道尽头时，原本喧闹的场面竟有了一瞬间的凝滞。无数道惊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这位避世清修极少参与此类宴饮的天君，竟会亲临西海三皇子的婚宴。
　　龙族将领和各方仙尊纷纷侧目，恭敬地让道行礼，看着二人走过后又开始窃窃私语。
　　西海好大的面子！

　　前方背影为竹沥在这片喧闹珠光中开辟出一条无形的通路。
　　竹沥好奇地打量着这海底龙宫的奢华布置，看着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水族珍品，心情颇好。
　　西海龙王早已得到通报，亲自率领一众龙子龙孙和重臣迎了上来，态度恭敬无比，甚至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忙说道：“不知天君和太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身后的龙子龙孙们也纷纷躬身行礼，偷偷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上古天君。
　　辛夷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清浅：“龙王不必多礼，今日三皇子大喜，本君叨扰了。”
　　“天君能来，是我西海莫大的荣幸，怎能说是叨扰！”老龙王连连摆手，笑容满面。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辛夷身后那位正饶有兴致打量着龙宫穹顶夜明珠的青衣少年身上，心头一跳，脸上的笑容更添了几分小心，“太子殿下也来了，这小小的龙宫实在是蓬荜生辉啊！”
　　这位小祖宗的名头，四海八荒谁人不知？
　　竹沥今日心情不错，也没想把夜明珠扣下来当球踢，只应承道：“好说，恭喜啊。”
　　简单的寒暄过后，辛夷目光转向西海龙王：“本君有些事，需与龙王单独一谈。”
　　老龙王闻言，神色立刻严肃了几分。辛夷天君口中的“有事”绝非寻常。他不敢怠慢，连忙侧身引路：“天君请随小王来偏殿叙话。”
　　辛夷点了点头，转而看向身旁心思早已飞走的竹沥，语气放缓了些许：“我有事要谈，你……”
　　竹沥正琢磨着那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酒香是从哪个方向飘来的，一听辛夷要和龙王去谈正事，立刻十分懂事地摆手，一双桃花眼快要笑弯：“天君您忙您的，不用管我，我自己随便逛逛就好！”
　　那语气里的迫不及待几乎要溢出来了。
　　辛夷见他一副心思早已飞到美酒佳肴上的模样，轻叹一声，终究还是纵容地应道：“……去吧，莫要贪杯，也莫要惹事。”
　　算是默许，说完便随着老龙王往偏殿走去。

　　待辛夷和龙王的身影消失在珊瑚丛掩映的廊道尽头，竹沥脸上乖巧的面具瞬间卸下，眼里重新燃起跃跃欲试的光芒。
　　正准备脚底抹油溜向那觊觎已久的酒坛，目光却不经意间与站在一旁尚未离开的新郎官泽漆对上了。
　　泽漆此刻的心情可谓是复杂万分。
　　于公，眼前这位是身份尊贵无比的天界太子，他理当敬重。
　　于私……他看着竹沥那张昳丽夺目、笑意盈盈的脸，童年某些被支配的、鸡飞狗跳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让他后颈莫名有些发凉。
　　“这不是小泥鳅吗？”竹沥走到泽漆面前，毫不客气地唤起了儿时的绰号。
　　泽漆被这声“小泥鳅”叫得脸颊微红：“泽漆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风采依旧。”
　　他的礼节无可挑剔，语气也十分真诚。
　　但语气里除了故友重逢的欣喜，还带着一种混合了尴尬，以及一丝“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微妙诧异。
　　眼前这位尊贵无比的凤凰太子，在他还是个无法无天的龙族小皇子时，带着他干尽了西海乃至附近海域的“坏事”。
　　当初竹沥好奇龙族睡觉是不是真的盘在柱子上，半夜拉着他去偷看他那位威严的大伯父北海龙王睡觉，结果被巡夜虾兵发现，闹得鸡飞狗跳……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是要成家立业、肩负责任的西海三皇子。而竹沥依旧是那位身份尊贵、恣意随性的天界太子，甚至还被送到了以清规戒律闻名的辛夷天君座下……清修。
　　“许久不见，都要娶媳妇儿了。”竹沥语气熟稔，带着点戏谑。
　　泽漆张了张嘴，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殿下说笑了……年少顽劣之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说起来，”竹沥凑近了些，八卦之心熊熊燃烧，问道：“你娶的是哪家的公主？还是哪位仙君的明珠？能让你收心成家，定然是位了不得的佳人吧？”
　　此人好生过分，来参加婚宴竟不知新娘子是何人！
　　然而泽漆并未计较，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温柔又带着些许复杂的神情，他摇了摇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十分坦诚：“不，殿下，她……并非仙神，也非精怪。”
　　竹沥一愣：“啊？那是……”
　　提到新娘子，泽漆的眼神瞬间柔软了下来，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与温柔。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她是一个凡人。”
　　今年是怎么了？上一个青元仙君才褪去仙骨同凡人私奔。
　　“你……呃……西海龙王能同意？”
　　泽漆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历经磨难后的释然与满足：“自然是不易的。父王起初勃然大怒，族中长老更是极力反对。仙凡有别，寿数悬殊，情爱易逝……这些道理，他们说了千百遍。”
　　“可我就是喜欢她，殿下你知道吗。”泽漆顿了顿，“我们相识于偶然，她不知我身份，只当我是个普通的落难之人……后来经历了许多事，她为我险些丢了性命。”
　　“后来……是辛夷天君相助。天君怜我二人情意真挚，赐了她长生仙缘。”泽漆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什么，及时停住，转而说道：“历经周折，父王和长老们终于松口，允我娶她为妻，与她长相厮守。”
　　竹沥怔住了。
　　那个看起来冷心冷情、高高在上的天君也会为了这点人间真情动了恻隐之心吗？
　　他想起辛夷在凡间村落里那异常的神情，心中某个念头隐隐闪动却抓不真切。
　　辛夷与凡间，似乎有着远比他所知的，更深刻也更复杂的联系。
　　而他帮助泽漆，是处于同情还是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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