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自取

作者:雨习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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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军府,穆聿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堆积的文件不再是军务政报,而是一封封措辞或强硬、或“关切”、或阴阳怪气的电文和函件。

      日本领事馆的抗议书墨迹未干,强烈谴责昨晚虹口区的暴乱事件,质疑中方治安能力,并“敦促”尽快查明真相,严惩凶手,暗示此事若处理不当,恐影响近日即将重启的某项“重要谈判”。
      字里行间,威胁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公共租界工部局总董的亲笔信紧随而至,语气委婉却立场强硬,对军方擅自大规模进入租界周边区域设置关卡、惊扰侨民表示“深切忧虑”,要求“保障租界安全与中立”,并暗示此等行为已引起其他缔约国使领馆的“关注”。
      甚至南京方面也发来了措辞模糊的询问电文,对上海近日接连发生的“恶性事件”表示“关切”,提醒他“□□为上,勿授人以柄”。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副官垂手立在下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大气不敢出。
      他能感觉到书房内弥漫的低气压,比窗外戒严的夜色更加沉重。
      穆聿息面无表情地拿起最后一份文件——是上海总商会联合几大航运、纺织业巨头联名递交的请愿书,言辞恳切,忧心忡忡,陈述戒严对商贸造成的巨大损失,码头停滞,货流中断,人心惶惶,恳请少帅尽快平息事态,恢复秩序。
      他将文件随手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山本雄一那边,有什么动静?”他问,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副官立刻上前一步,低声汇报:“回少帅,山本雄一受惊后一直待在黑龙会总部,未曾外出。但黑龙会旗下的一些产业和浪人,今日活动明显频繁,似乎在暗中调查昨晚之事。日本海军陆战队也有所异动,增加了虹口区的巡逻兵力。”

      穆聿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日本人吃了哑巴亏,差点死了人,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一边对外施压,一边必然在内部疯狂追查。
      而自己以“搜捕凶犯”为名戒严,在他们看来,无疑是欲盖弥彰,甚至可能是故意包庇。

      工部局和南京方面的压力,也在预料之中。
      上海滩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如此强硬的手段,必然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和神经。
      商界的请愿,更是直指他的软肋——江南的稳定和繁荣,离不开商业的支持。
      长时间戒严,经济损失巨大,人心浮动,绝非长久之计。
      所有的压力,如同层层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试图逼迫他放开收紧的指缝。

      副官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少帅…戒严已超过十二小时,各方反应激烈,我们抓了几个符合特征的可疑人员,但经过初步审讯,似乎都与目标无关…继续下去,恐怕…”
      恐怕压力会越来越大,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乱子。
      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

      穆聿息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副官:“恐怕什么?”
      副官在他平静的注视下,感到一阵寒意,低下头:“属下失言。”
      穆聿息站起身,在落地窗前渡步。
      督军府庭院里哨兵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更远处,是初春下陷入异常寂静和紧张的城市。
      他知道副官的担忧。

      这张网撒得太大太急,消耗着巨大的资源和精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而那个目标,却如同人间蒸发,毫无踪迹。
      继续僵持,代价巨大。

      放弃?绝无可能。

      夜莺必须抓住。
      不仅仅是为了私怨,更是因为他身上可能牵扯的巨大阴谋。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他需要破局。需要找到一个既能维持高压态势,又能暂时缓解各方压力的方法。
      需要一个…诱饵。
      一个能让那条滑不溜手的毒蛇,主动探出头的诱饵。

      穆聿息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和动摇,只有冷硬的决断。
      “通知下去,”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戒严令不变,盘查力度不减。但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明早八点,开放苏州河沿岸三个指定的码头,允许持有特别通行证的民船进行必要的生活物资运输。每个码头派驻双倍人手,实行最严格的检查,所有船只、人员、货物,进出都必须接受全面搜查,登记造册。”
      副官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和不解。

      开放码头?哪怕只是有限的开放,也意味着网开一面!万一…
      “少帅,这太冒险了!目标很可能就混在其中…”
      “我知道。”
      穆聿息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要的就是他冒险。”
      他走回书案前,手指点在地图上那三个被圈出的码头。
      “他不是寻常的猎物,不会坐以待毙。压力之下,他必然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脱离。全面封锁,他反而会继续潜伏,耗到我们撑不住为止。”
      “给他一点希望,一点看似可行的缝隙…”穆聿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冷酷,“他才会动。”
      “而只要他动…”穆聿息的指尖重重按在码头的位置上,“就会留下痕迹。”

      副官恍然大悟,背后却沁出一层冷汗。
      这是明目张胆的邀请。
      以整个上海的压力为背景,布下一个看似放松、实则杀机更盛的死亡陷阱。
      赌的,是猎物的狡猾和自信。

      “立刻去办。”穆聿息命令道,不容置疑,“通行证的发放要严格控制,名单必须由我们亲自核定。检查人员全部换上最老练的精锐,告诉他们,眼睛都给我放亮一点。”
      “尤其是…”

      他补充道,眼神幽深,“注意那些手上过于干净,不像常年劳作,却自称船工或搬运工的人。”
      “是!属下明白!”副官凛然应命,快步退出。
      书房门关上。
      穆聿息独自站在灯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拿起桌上那顶粗糙的车夫帽,指尖缓缓拂过帽檐。
      压力?
      他从来都是在压力下行走。
      夜莺。网,我给你松开一丝。
      你,敢不敢钻?

      清晨的苏州河笼罩在一片湿冷的薄雾中,河水浑浊,裹挟着生活垃圾和油污缓缓流淌。
      沿岸原本繁忙的码头区,因戒严而沉寂了整整一天后,此刻却透出一种异样的、紧绷的“生机”。

      三个指定的码头入口处,铁丝网和沙包工事层层叠叠,荷枪实弹的士兵数量远超平常,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探照灯虽然熄了,但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和肃杀的气氛,依旧让空气凝滞。

      持有特别通行证的民船排着稀疏的队伍,缓慢地通过检查点。
      船老大们脸上带着焦虑和不耐,却又不敢有丝毫怨言,陪着笑脸接受着前所未有的严密盘查。
      士兵们跳上船,用刺刀捅戳着成堆的麻袋,检查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甚至翻开甲板,查看底舱。

      货物被快速地翻查,蔬菜、米粮、煤炭凌乱一地。
      登记处,几个文书模样的人坐在桌子后,仔细核对着每一张通行证,询问着船员的姓名、籍贯、目的地,并与手中一份厚厚的名单反复比对。
      速度极其缓慢。
      一切都在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秩序下进行。

      距离三号码头百米外,一栋临河的废弃仓库二楼。
      穆聿息举着一个长筒望远镜,如同凝固的雕像,透过窗户的破洞,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码头上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他换了一身普通军官的制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周身那股冷硬的压迫感却无法完全掩盖。
      副官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少帅,都安排好了。三个码头,明哨暗哨一共布控了一百二十人,都是好手。所有可能的水路、陆路撤离点也全部盯死。只要他出现,绝无可能逃脱。”
      穆聿息没有放下望远镜,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
      “名单核对得怎么样?”他问,声音平稳。

      “严格控制,发放出去的通行证只有五十七张,对应的船只和人员背景都反复筛查过,暂时没发现明显问题。”副官回答,语气却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是…少帅,他真的会来吗?这风险太大了…”
      “他会。”
      穆聿息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因为他别无选择。”

      全面戒严之下,所有常规渠道都被堵死。时间拖得越久,对杀手越不利。
      这有限的、看似艰难的通道,是穆聿息亲手为他打开的、唯一的生门。
      以夜莺的骄傲和自信,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定会来赌一把。
      赌他能瞒天过海,赌他能从这铁桶般的包围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穆聿息要做的,就是在他押上所有筹码的那一刻,收网。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河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码头上盘查依旧严格,队伍缓慢前行,偶尔有不符合规定的船只或被怀疑的人员被粗暴地带走,引起小小的骚动,又很快平息。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正常得近乎枯燥。

      副官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沉默如山的穆聿息。
      少帅的耐心好得惊人,仿佛他不是在等待一个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幽灵,而是在进行一场普通的军事观察。

      突然,穆聿息举着望远镜的手臂微微绷紧了一瞬。
      副官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三号码头。
      一条看起来十分破旧的运煤船,正慢吞吞地靠近检查点。
      船身吃水很深,显然装载了不少货物。船老大是个满脸褶子的老汉,正点头哈腰地给检查的士兵递烟,被不耐烦地推开。
      几个士兵跳上船,开始例行检查。刺刀戳进煤堆,翻找着。
      一切似乎并无异样。

      但穆聿息的望远镜,却牢牢锁定在船尾一个正在整理缆绳的“船员”身上。
      那人穿着和其他船员一样脏破的粗布短褂,头上戴着破旧的毡帽,脸上、手上都沾满了煤灰,看不清具体样貌。他动作似乎有些笨拙,整理缆绳的速度比旁人慢上半拍,显得并不熟练。
      副官也注意到了那个人,凝神看了片刻,低声道:“少帅,那个人…”

      “太干净了。”穆聿息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副官一愣:“什么?”
      “他的脚踝。”穆聿息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裤腿挽起的地方,露出的皮肤颜色,和手腕、脸颊完全不同。”
      副官猛地凝神细看。
      果然!那个“船员”的手腕和脸颊都被煤灰涂抹得黝黑,但偶尔因动作而露出的脚踝皮肤,却是一种异样的、长期不见阳光的白皙。甚至能隐约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这种细节,在嘈杂混乱的码头上,几乎不可能被察觉!
      但穆聿息看到了。
      不仅如此,穆聿息的望远镜微微移动,聚焦在那人整理缆绳的手上。
      动作看似笨拙,但手指的发力方式,关节的屈伸…绝非长期干粗活的水手应有的样子。那是一种蕴含着某种独特技巧和力量的灵活。

      “行动。”
      穆聿息放下望远镜,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意。
      命令通过通讯器瞬间传达到码头每一个布控点。
      几乎在命令发出的同一瞬间——
      船尾那个“船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整理缆绳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毫无征兆地直起身,毫无留恋地弃了缆绳,转身就向船艉另一侧疾冲!速度快得惊人。

      “站住!”
      “抓住他!”
      士兵的厉喝声和拉枪栓的声音骤然炸响!
      码头上瞬间大乱!

      那身影在疾奔中猛地扯下身上的粗布短褂,露出里面一身紧致的黑色水靠!他如同猎豹般跃上船艉栏杆,毫不犹豫地纵身扎入浑浊冰冷的苏州河中!
      “噗通!”水花四溅。
      “开枪!”
      密集的子弹如同雨点般射入水中,激起无数水柱。
      几条早就待命的小艇立刻引擎轰鸣,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落水点!士兵站在艇上,对着水下疯狂扫射。
      穆聿息站在仓库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混乱的场面和那片被子弹搅得沸腾的河面。
      鱼儿,咬钩了。

      接下来,就是收线。
      他倒要看看,这只狡猾的夜莺,这次还能不能从这铁桶合围的冰河里,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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