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明月

　　自曲江回来，回到崇仁坊，已是月上中天。明月珠坐在马车内，听着车轮滚在青石板上的辘辘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在塞外见过的谢慎礼。

　　当初永王悔婚，她还暗自松了口气，谁知一道圣旨追来，旨意上写着，佛护将军出身名门，又是将门之后，英武神勇，是与她缔结良缘的最佳人选，还暗指永王年纪稍大了些，考虑到她回真郡主的年纪，另选了这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来与她结秦晋之好。

　　其实就是永王嫌弃塞外苦寒，不愿前来。又担心她这个胡女彪悍，做了正妻后对他多加管束，比不得长安城里那些美娇娥，听话又温顺。但是朝廷又需要有这样一位有份量的名门望族的子弟来与王庭缔结盟约，于是驻扎在塞外的谢慎礼，便成了不二之选。

　　说起谢慎礼，明月珠对他所知不多，还是在王庭时，听可汗提起过，说他用兵神诡，不拘常法。最擅行险。视战场如棋局，算无遗策。更兼箭术神通，矢出无影，若白虹贯日。瞬息间，百步之外，头狼之瞳应弦而穿，例无虚发。

　　想起那双如寒潭般的双眼，明月珠觉得此话不假。说起来，这谢慎礼虽是让塞外十八部闻风丧胆的骠骑大将军，却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仿若一株傲雪青松，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辨认，是以那日他出现在曲江边，她便能一眼认出。只是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仿佛就是想让自己看见他，这又是为何呢？他就如此这般自信，自己不会出卖他，不会暴露他的行踪吗？

　　想到此处，明月珠的嘴角轻轻弯起一个小小弧度。

　　“郡主，水备好了。”玉璧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水汽氤氲，明月珠将身体沉入水中，热水滚烫，有一瞬间，驱散了她脑中那些纷乱的人影，面露威压的长公主，别有所图的永王，面带悲色的卢杨氏，隐忍不发的俞氏，全都被驱散得一干二净，热气蒸腾之中，一双眼睛自那雾气之中显露了出来，那是谢慎礼的眼睛，静默深邃，让人琢磨不透。

　　她深吸了口气，整个人都沉入水面之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谢慎礼那双眼睛，从她脑海里挥赶而出。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因为气息不稳，破水而出。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雪白的脊背上，尚有余温的水珠自她的发间，滑落高峰，没入盆地。

　　玉璧服侍她更衣后，便退了出去。

　　明月珠从书架后的暗格中取出一只鎏金团花纹锦盒，里面盛放着那日在她房间内发现的梅花冷香丸。

　　梅花冷香丸是长安贵族子弟中惯用的传递消息的法子。她取出其中的绢丝小笺，上书的几个字帮她厘清了杨家一案的来龙去脉。这几个字铁钩银划，还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要说不是谢慎礼写的，她都找不到第二个人选。

　　可是他为何要帮自己呢，他与杨家没有往日旧交，于自己……也不过是一场权宜之计。他大可视而不见，为何却要出手相助。

　　明月珠摩挲着冷香丸，陷入了沉思。此时，忽然传来了三声叩击窗棱的声音。

　　明月珠望向窗外，夜空如洗，院中只闻，春日樱花簌簌落下。

　　“笃，笃，笃。”又是三声。明月珠眼前的夜空没有丝毫变化。

　　“是谁？谁在那儿？”明月珠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小声问道。她自问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没做亏心事，哪得鬼敲门。

　　须臾之间，一个人影便出现在了明月珠的面前，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方才还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谢慎礼，如今竟然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而且他居然没易容，就这样大剌剌地顶着他那张俊俏脸庞出现在了郡主府。

　　“你给我进来！”明月珠低喝一声，一手拍在谢慎礼的脑袋上。

　　谢慎礼愣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这女子居然上来就打他！他知道自己是谁吗？他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吗？他的黑眸微微眯起，眼中风雨欲来，似乎下一秒便要将这眼前的女子抹了脖子。

　　明月珠也愣住了，她没想到真能打到谢慎礼。她只是一时情急，怕谢慎礼暴露，他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顶着一张真容出现在郡主府，要知道这里人多眼杂，长公主和永王都安插了人在这府中，他是不知道吗？可是哪怕不知道，他作为一名将军，驰骋沙场多年，难道这点忧患意识都没有吗？他这几年在沙场上到底是怎么混着活下来的。

　　眼见谢慎礼眼中危险意味大盛，明月珠也顾不上礼法宗教了，扯住谢慎礼的袖子，“将军，我的意思是怕你被人发现了踪迹，不妨，不妨到我房中小坐。”说道后面声音逐渐变低。这话虽然听着不合适，但是却是眼下最合适的措辞了。

　　谢慎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一个鹞子翻身，瞬间便入了内室。待明月珠紧张兮兮的关好窗户，转过身来，他已在桌边坐下，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茶了。

　　人家武功高强，瞬息，哦不，一息之间便可要了她的小命。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俊杰她今日是一定要当得。她拿起茶壶，又给谢慎礼倒了一杯。陪笑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了将军，这杯便向将军赔罪。”

　　谢慎礼接过杯子，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杯饮尽。

　　明月珠暗自翻白眼，我这上好的终南云雾，一年才得几钱，你这一口便饮尽，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果然是莽夫出身，没品味。

　　“终南云雾，采自终南山，一年才得几钱。明娘子果然财大气粗，名不虚传。”谢慎礼放下茶杯。

　　明月珠一愣，他竟认得此茶。方才还道他不识货。也对，他虽自弱冠起便镇守塞外，十年雪夜征袍不解。但到底是谢氏子弟，百年簪缨，祖上三代国公，门生遍布朝堂。自幼便是钟鸣鼎食、锦衣玉食堆出来的。他少时在长安，定也是鲜衣怒马、倚楼听雨的风流人物，什么样的稀世奇珍没见过？认得此茶，倒也不奇怪。是自己想窄了。

　　一时之间，内室一片静默。两人都没再开口。谢慎礼似乎并不急着开口，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当中。一双眼睛从左侧的紫檀博古架看起，架上满目琳琅，都是明月珠平时收藏的小玩意儿，金玉宝石，无不尽有。

　　随即，目光在案上一方古朴端庄的端溪砚台上微微一顿，原本沉静的眼眸，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涟漪。但也仅仅是一瞬，下一刻他便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最后落在了右侧那方简洁大气的螺钿妆台上。

　　台上并未堆砌金银，只随意摆着一只鎏金团花纹锦盒，旁边的博山炉里，燃着淡雅悠长的海南沉香，香烟袅袅，贵气逼人。

　　被他如此审视，反倒是明月珠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起来，生怕屋中陈设哪个不对，招来他一阵盘问。

　　“不知将军所谓何事？”明月珠耐不住沉默的气氛，打破了一室寂静。

　　谢慎礼却仍未开口，眼睛却从博古架上落到了梳妆台上那只锦盒之上。谢慎礼自锦盒中拿起那枚雪梅冷香丸。

　　“这是将军给我的吧，”明月珠见他两指拈起冷香丸，放在鼻尖轻嗅，“还要多谢将军，助我解决了杨氏一案。”说完，她朝谢慎礼，轻轻一福。

　　“你待如何？”谢慎礼终于开口了。

　　明月珠心头微松，暗自松了口气。能提要求便好，人间百态，皆因欲望而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是有所求，那便是有了软肋，有了可以拿捏的把柄。这交易，便算是成了一半。

　　“不知将军，想要什么谢礼？”明月珠利落开口，不说钱财宝石，就是世间珍奇，她明月珠没有万千，也有百十。

　　谢慎礼并未立刻接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不动神色地在明月珠的身上转了一圈。

　　视线从她因沐浴而微湿的鬓发，再顺着那月白云绸往下，云绸似云似雾，烛火微晃，便映出圆润线条，最后落到她因紧张而攥紧的手指，指甲因用力而透出极浅的粉贝母色，像一瓣被揉碎的蔷薇，在雪地里悄然晕开。

　　他只看了一瞬，便收回目光，垂眸饮茶，唇角连半分弧度也无。

　　明月珠心中一紧，他难道是要……

　　“郡主身着华贵，宝石傍身，不如舍些予我，我好买酒喝。”

　　“这个好说，将军要喝酒，哪有您自己掏腰包的份。”明月珠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要买酒钱。也对，王庭大婚那日，他就没动她分毫，他要是同永王那般，便断不会等到今日，大婚那日尽可动手。

　　“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一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明娘子知道我麾下的玄铁军吧，他们要是知道我一人躲起来喝酒，只怕……”谢慎礼望向明月珠，眼中意味不明。“这群狼崽子闹起来，我也压不住。”

　　懂了，这不是买酒钱，这是买路钱，留下买路钱的那个买酒钱。明月珠也不拘虚礼了。也坐了下来，自谢慎礼那儿拎起茶壶，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

　　“将军说吧，想要多少？”

　　一室静默，片刻之后，谢慎礼的声音低低响起，“二十万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