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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
大明宫的飞檐刺破暮色,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薛清秋跟着宫人步过龙尾道,踏上白玉阶,靴底碾过阶缝里的细尘,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往八年的光阴上。
南薰殿临水而建,位于皇宫东侧。
引路的宫人脚步轻缓,转过一道雕着缠枝莲的朱红廊柱,南薰殿的轮廓便彻底撞进眼里。素色纱帘慵懒地垂挂在殿宇周围,殿前的池中植满莲,此时为早春,去年枯败的莲叶中,怯生生直愣愣露出几根浅青的嫩芽,想来这片莲池夏日里当是十分绝美。
殿门敞着,暖黄的烛火从里漫出来,映得院中那丛盛开的绿萼梅愈发静美。
春末的风裹着晚香玉的甜气拂过面颊,清秋忽然想起从前在家,阿姐蹲在花圃里侍弄花草,指尖沾着泥也笑得眉眼弯弯——原来这宫里的花,也被她养得这样好。
“小姐,南薰殿到了。”宫人垂手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圣上与湘嫔娘娘已候您多时。”
清秋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殿内的暖意混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抬眼望去,阿姐正坐在明黄色锦缎坐垫上,见了她,眼泪先落了下来。
八年未见,阿姐穿一身藕荷色宫装,发髻上簪着絮云步摇,衬得她温婉动人,可脸颊却比记忆里削瘦许多,眼下的青影即便用脂粉也遮不住。
“月儿。”阿姐声音发颤,起身时差点碰倒手边的茶盏。
郑祁伸手扶了她一把,目光落在清秋身上,带着几分温和的打量。
清秋快步上前,还未开口,就被阿姐紧紧攥住了手。
阿姐的指尖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泪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心口发疼。
“阿姐。”她唤了一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剩下的话全堵在里头发不出声。
“傻孩子,哭什么。”
阿姐用帕子擦她的眼泪,自己的泪却落得更凶,“快让我瞧瞧,这八年没把你磋磨坏,反倒长结实了。”
她拉着清秋转了个圈,目光从她的发簪扫到裙摆,见她穿戴素净却周身整洁,眼眶又红了,“观里的日子定不好过,是不是常吃不饱?”
“阿姐,我好得很。”清秋笑着拍了拍阿姐的手背,“道长待我宽厚,每日都有热饭吃。”
“你总是报喜不报忧。”阿姐嗔了她一句,又抹了把脸,拉着她往桌边走,“快坐,我今日特意起了大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红木圆桌摆满了菜肴,青瓷盘里的太白鸭泛着油亮的光泽,蟹酿橙的橙皮被雕成花瓣状,酥骨鱼浸在琥珀色的酱汁里,旁边的小铜炉上架着银锅,锅里的汤正冒着细泡——是拨霞供。
清秋看着这满桌菜,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缠着阿姐要吃酥骨鱼,阿姐便在厨房里守着小火,慢炖两个时辰,连鱼刺都炖得酥软。
“快尝尝这个。”阿姐用银筷夹了块太白鸭放进她碗里,眼神里满是期待,“我照着从前的方子做的,你看看味道变了没。”
清秋咬了一口,鸭肉的鲜嫩混着山珍的鲜香在嘴里散开,暖融融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一路的风尘。
她点头,嘴里塞满了菜,只能含糊地说:“好吃,和从前一样。”
“那就多吃点。”
阿姐笑得眉眼弯弯,又往她碗里夹了勺蟹肉,“还有这个蟹酿橙,你小时候总嫌剥蟹麻烦,我特意把蟹肉剔出来酿在橙子里,还放了你爱吃的松子。”
“梵境,哪有你这么喂小孩的?”郑祁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再这么夹下去,小妹的碗都要装不下了。”
“我乐意。”阿姐挑眉看他,眼里却没什么怒气,“月儿愿意吃,我就给她夹。”
清秋看着两人斗嘴的模样,忽然觉得时光好像没走,还是当年在薛府,阿姐和郑祁总这样拌嘴,最后却总会被阿姐气得哭笑不得。
她低头扒了口饭,心里却悄悄沉了沉——阿姐在宫里过得似乎并不像表面这样好,那眼底的疲惫,不是靠脂粉能盖住的。
“对了月儿,”阿姐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着她,“你如今回京,住在外祖家定是无聊。不如去学堂学学东西,别总闷在家里。”她说着,目光往郑祁那边飘了飘。
郑祁会意,放下茶盏,语气温和:“京中贵族子弟多在承明书院求学,那里的先生都是饱学之士。小妹若是愿意,今夜我便让人给书院递道口谕,明日就能去。”
承明书院。
清秋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发凉。
她回京本就为了查当年的事,若是能进承明书院,接触到那些贵族子弟,说不定能打探到些消息。
可京中风云诡谲,自己刚回京就进皇家书院,会不会太扎眼?
“怎么,不愿去?”阿姐见她迟疑,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还是觉得书院的规矩太严?”
“不是。”清秋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阿姐会为我考虑这些,我愿意去。”
阿姐闻言,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又往她碗里夹了块鱼:“那就好,明日让宫人送你去,想必有了圣上口谕,也没人敢拿你怎样。”
“知道了阿姐。”清秋低头吃鱼,心里却盘算着——承明书院里都是京中权贵子弟,其中说不定就有当年参与薛家旧案的人。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响,宫人快步进来,在郑祁耳边低语了几句。
郑祁的脸色微变,虽快却还是被清秋捕捉到了。
他挥了挥手让宫人退下,转而对阿姐说:“宫里还有些事,我得先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还有事?”阿姐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今日是月儿的接风宴,就不能明日再处理?”
“是急事。”郑祁的声音低了些,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陪小妹好好吃,我处理完就回来。”
他说完,又看向清秋,语气温和,“小妹慢用,明日我让人去外祖家接你。”
清秋点头,看着郑祁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心里却泛起一丝疑惑。
方才宫人在他耳边低语时,她似乎瞥见宫人袖口沾了点墨渍,而郑祁的脸色,也不像只是“急事”那么简单。
“别管他。”阿姐见她望着殿门,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定是那些老臣又找他议事,咱们吃咱们的。”她说着,又往她碗里夹了些菜,“你再尝尝这个丝鸡淘,我特意让御厨把鸡丝切得细些,面也煮得软,好克化。”
清秋应着,心里却没停过思索。
郑祁是当朝圣上,宫里的“急事”能让他在接风宴上中途离席,会是什么事?
会不会和自己回京有关?
她抬眼看向阿姐,见阿姐正低头给她挑鱼刺,鬓边的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忽然想起方才阿姐眼眶下的青影——阿姐在宫里,或许比自己想的还要难。
晚膳过半,清秋实在吃不下了,阿姐才罢手,拉着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说话。
烛火跳动,映得阿姐的脸忽明忽暗,她絮絮叨叨地问着观里的事,从抄经问到卜卦,连她穿什么衣服、盖什么被子都要问清楚。
“对了月儿,”阿姐忽然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回京后万事小心,外祖家虽好,可京中不比观里清净,说话做事都要多留个心眼。”
清秋心里一动,阿姐这话像是意有所指。
她刚要追问,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宫人进来禀报,说外祖家派人来接,说老太太身子不适,想让小姐早些回去。
“怎么偏偏这时候不适?”阿姐皱了皱眉,心下起疑,却还是起身送她,“我让宫人送你回去,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尽孝,你替我多宽慰外祖。”
“阿姐别忧心,我会好好陪着外祖的,不必让明桃姐姐送我,我自己回去就好。”清秋笑着摇了摇头,又抱了抱阿姐,“明日我去书院,晚上再来看你。”
阿姐点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转身看向屏风后——郑祁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那里,脸色沉得厉害。
“怎么样?”阿姐的声音低了些,“是不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郑祁没说话,只是递过一张纸条。
阿姐接过,借着烛火一看,指尖忽然攥紧了纸条,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道女可诛!”纸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
而此刻的薛清秋,正坐在回外祖家的马车上。
车窗外的街景飞快后退,她靠在车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方才宫人来报老太太不适时,她分明看见那宫人眼底的慌乱,不像是真的急着接人,倒像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京中的风,果然比她想的还要急。
她刚回京,接风宴上就出了这么多事,郑祁中途离席,外祖家突然派人来接,还有阿姐那意有所指的话……这一切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明日去了承明书院,又会遇到什么?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清秋回神,看向窗外。
等等!
这似乎不是来时的路!
夜色渐浓,街边的灯笼泛着昏黄的光,远处的宫墙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正蛰伏着,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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