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抵达你的彼方

　　复盘在面前的，是那一盘早已经被时光遗忘在尘埃之中的残局，连同着那一个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再也找不回的人。
　　眼前的残局零星寥落。
　　实在太短。
　　短的就像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是那一盘连开局都还算不上的棋，带着一个还没有谱写完的结局，甚至于来不及告别就悄然落幕。

　　“滴——”时晷滴下。

　　晚风无声的吹过，带着远山外三月樱花的气息拂过脸庞，吹碎了额前的碎发微微拂动。
　　像一千年后那一个夏日的风。
　　安静的没有声音。

　　像一千年后的那一个夏日里，那一阵无声将他吹走的风。

　　将那一盒白棋放置在他面前，进藤光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说，“轮到你下了，佐为。”

　　“……”

　　被晚风吹起的长发悄然落下。
　　佐为持扇不动。
　　只是视线顺着他的方向缓缓地往棋盘上望去，看着纵横交叉的棋盘上，零星散落的几片棋，那实在是连开局还不算开始的棋局，无法让人评断出来对方的棋力怎么样。

　　只是左上的挂角和小尖非常的熟悉，熟悉的好像是他曾经下过的模样。

　　不止是小尖。
　　在这寥寥的几片白棋下，有很多地方都带有着自己的影子。

　　佐为抬眸再一次望向他，开口，“你的请求，是想要我接着这一个开局继续下下去吗？”

　　进藤光沉默了很久，“是。”

　　佐为没有说话。

　　坐在一旁记谱的高杉真却皱起了眉，他只觉得这个小孩实在有太多的奇怪，连带着将藤原都变得奇怪起来。放眼整个围棋，只有两个对弈过的人才会接着之前留下来的残局下完，从来没有让另外一个棋手接续另一个棋手来下完之前残局的说法。

　　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失礼，还非常的冒犯。

　　他把藤原当什么了？

　　满口胡诌，将一个本应该荣享盛誉的天才棋手的风光抢夺走，在一个棋手大获全胜时，让他卷进私德的漩涡里，扣了一个不存在的帽子污蔑他的私德，让全京都的人饭后津津而谈。

　　高杉真丢下了手中的毛笔，“简直过份！看清楚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是谁，你……”

　　抓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说话。

　　撷起的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啪。”

　　“藤原！”高杉真起身叫了一声友人的姓名，性子再好也不是这样子来迁就小孩的，尤其是一个把自己声名败坏的小鬼。

　　佐为点扇示意他坐下，视线却没有离开过眼前的小孩，“如果这是你找上我的理由，我可以答应你。”

　　高杉真咬牙重新坐回了一旁的座位上。

　　就用这一局棋来告诉我。
　　你的目的。

　　佐为收回了手中的折扇，“请多指教。”

　　进藤光低头，“请多指教。”

　　——对局开始。

　　雅舍里的橘灯昏黄，整个房间非常的安静，只剩下水滴计时的声音。
　　一声。
　　一声。
　　和着吹入的晚风，晃动了屋子里焦躁的影子。

　　进藤光伸手攥着棋盒里的黑子，看着佐为下在棋盘上的那一颗白棋，一时间不由得陷入长考，攥在手心里的棋子不觉抓了又抓。

　　……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佐为。
　　你有想到过，我会来到一千年前吗？
　　来到你所在的这个时代。
　　和这一个时代的你对局。

　　进藤光的眼神陡然一锐！

　　像是下定了某一种决心一般，滑指从棋盒里取出了一枚黑棋，随即落棋贴在那一颗白棋的左边，一手压了下去。
　　“啪！”

　　他太熟悉佐为的棋风。

　　白棋飞挂，黑随守角，白压，黑夹，白棋随后再往左下点了一手。

　　他甚至能猜得出那家伙在想什么。

　　进藤光望着那一手点，直接转手飞下拆二，逼向了他的左下角地。

　　开局即攻！

　　他没有给他围角试探去下一盘指导棋的机会。

　　“嗯？”

　　不出意料的，佐为停了下来，掩扇之下似有所思，显然对他开局杀入的强烈攻势有所迟疑。

　　进藤光坐在他的面前，摸着棋盒里的黑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想战胜我？
　　-阿光，你有赢过我一次吗！

　　他曾经以为两人还会有很长的时间，长到他长大，长到有朝一天追上塔矢，长到终有一天在棋盘上战胜他。

　　佐为，为什么要走？

　　白棋在长考之下后补了一手虎，镇住了左下局势，随后直接正面与他在左下战斗，一决角地。

　　不是说要找神之一手吗？

　　黑棋左下直切，像是已经预料到会是一场恶战般，率先将左边的势地连通了一手，做好了与他长攻的准备。

　　找寻了一千年，你怎么甘心离开！
　　佐为！

　　白棋靠，黑刺，白棋反手打入，黑棋直面锋芒硬扳一手。
　　白棋断。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白棋断入之后，佐为持扇抬眸再一次望向了眼前的小孩，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个小孩像是对自己非常熟悉。

　　熟悉到，他甚至在他的身上隐约的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虽然还有一些不够成熟的地方。

　　但这个孩子，毋庸置疑是一名已经达到职业水平的棋手。

　　回答我，佐为！
　　这么热爱围棋的你，一千年也不曾停下追逐神之一手的人，到底为什么离开！

　　黑棋在面对白棋的这一手断入，竟然没有防御的直接与他缠斗了起来，像是迎面对上了他挥下来的刀刃！

　　明知道对方武器的锋芒，却还是缠了上来。

　　你怎么可以——
　　抛下你那么热爱的围棋，抛下和你形影不离的我，就那么一声不响的离开！

　　就那样子不告而别！

　　“……”

　　佐为持扇望着面前的棋局，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死打烂缠。
　　每一步。
　　无一不是在对自己进行步步紧逼。

　　但是很奇怪，这么步步紧逼的棋，却并没有任何的杀意。
　　他只是在不停的与他进行着缠斗。

　　但他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战胜他，而只是为了不让他离开。

　　他已经能够看出来，再这样下下去的话，不到棋局中盘，这个孩子就会支撑不住。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
　　好像一只刚刚长大的小兽一样。

　　他的力量尚且不足以与他抗衡，但是不时的会有几步棋，让他看着觉得非常有趣。

　　看到了棋盘上左下的那一步黑棋点入。

　　这个孩子快要撑不住了。
　　他只需要一个尖入，将他的这一片黑棋的外势封入在这一块。
　　被刺破的眼，想要盘活这一片棋只能往上走。

　　佐为掩扇观算着棋局。

　　左上的边……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选择了直切，连了一手，预留下了一个黑子接应。
　　这确是一步妙手。
　　可惜，这个孩子还不足以将它发挥出来。

　　佐为掩扇长思了许久，久到一旁记谱的高杉真和阿平都觉得有些奇怪时。

　　“啪。”
　　白断。

　　佐为抬眸，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诧异。

　　他现在只想看一看，这个孩子还能坚持多久，他的极限能够到哪一步。

　　白棋自断的这一手，让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白棋一下子被困顿了起来，原本可以做活的左下白龙直接被主人给放弃，两条都只剩下一只阵眼的黑白双龙继续角力厮杀。

　　整个局面一时间变得无比复杂了起来。

　　“……”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着。

　　这一局原本在所有人看来好似玩闹的一局，竟然下得无比的漫长。

　　长到夜深人静，长到灯烛泣泪分明。

　　“终于是下完了，真的累死我了，从来不知道记棋谱也这么的累人。”
　　高杉真起身舒张了一下身体，“都这个点了，饿死我了，藤原，你府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不，别小气都摆上来吧。”

　　佐为笑，“你自己去找找吧，多带一点过来。”

　　高杉真不可置信，“你竟然要我去拿吗，你的随侍呢，下人呢？”

　　佐为说，“这个点了你就别折腾别人了。”

　　阿平站了起来说，“我……我跟高杉大人去拿吧，我来端。”

　　佐为持扇叹息，摇头，“高杉君，你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比不过，实在是太丢脸了。两个孩子看上去都还饿着，你也是忍心。”

　　高杉真被刺的笑骂了一句，用折扇挑开了门帘，回头还不忘说，“你这家伙，看我带着这小鬼把你那点家当全搬了个干净。”

　　还不忘再笑他，“藤原，跟一个小孩子下这么久才赢了三目半的棋，还是无让子的情况下，啧。这要传出去了真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你，你今晚最好是先准备好几坛子好酒给我做封口费。”

　　嘲笑完了，才放下了门帘安心的出去觅食。

　　雅舍一时间安静下来。

　　佐为合手，将棋盘上的白子收合进了棋盒里，冷不丁的问道，“你想要问我什么？”

　　进藤光神色一顿。

　　佐为望向他，“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

　　进藤光恍然的回过神来，说，“啊……”

　　压下了心里的纷乱。

　　进藤光说，“五天后你是不是有一局王座赛，我听到了一些事……”

　　说着，把自己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他。

　　佐为只是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进藤光说，“你要小心一些，三天后的春日祭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所收敛，又或者按捺不住还有什么其它的法子，你……”

　　佐为，一心只有围棋的佐为。

　　那么愤怒于他人用作弊侮的手段辱围棋的佐为，他的围棋从来都是纯粹的。
　　纯粹的热爱。
　　纯粹的交手。

　　进藤光久久地望着他，说，“佐为，要小心天皇的另一位围棋老师……一定要小心这些人，他们对你并不友好，可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

　　佐为持扇沉默了许久，“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吗？”

　　“差不多吧……”

　　进藤光掩下了自己的情绪，低头收拾着棋子，轻声的说，“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许我不应该过来找你，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事情。”

　　要怎样帮助你？

　　要怎样留下你？

　　“我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

　　佐为持扇望着他，看着他正低着头收拾着棋子，神色恍惚而又茫然的模样。

　　那是他全然没有想到的答案。
　　一个孩子，为了告诫他身边的危险而不惜几番闯入高墙，不惜受伤，不惜被人嘲笑也要来到他的面前。

　　孩子的眼睛是清澈而又无邪的，眼前的小孩有着他这一个年龄的天真无邪，也有着不属于他这一个年龄的压抑与悲伤。

　　佐为将白子合入到棋盒。

　　“刚才下棋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

　　“什么？”进藤光一愣。

　　玉石的棋子是微凉的，佐为合上了棋盖望着他说，“你的每一步，每一手棋，都是那么的来势汹汹，不像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稚嫩，毋庸置疑，你是一位棋手，甚至说是经历过很多战斗的棋手。”

　　佐为望向了他的眼睛，说，“但是你的每一步对我都没有任何的杀意，你在不停的缠着我，只是为了缠住我，像是想要追问我什么问题一样。”

　　进藤光一时间怔住了。

　　佐为问，“我很好奇，你想问我什么。”

　　晚风吹拂过了他的碎发。
　　进藤光坐在棋座上，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坐在眼前的人。

　　像是直到这一刻还有些恍惚坐在眼前的人是真的还在自己面前吗？

　　那一双怔愣的眼睛，曾经被一千年后那一个夏日的风吹过。
　　呆怔，茫然。
　　不知所然的坐在原地的望着对面空无一人的棋案，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恍惚的，他又坐在了自己的面前。

　　“……”

　　进藤光低下头，收拾好棋盘上的棋子，将棋盒完整的盖上放好后。

　　他问，“如果一个棋手，非常热爱下棋的棋手，在和朋友下棋的时候消失了……”

　　“佐为，你觉得那一刻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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