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空没有归途【守护者游戏】

　　操场被正午的太阳烤得发烫，已是深秋，半冷半暖。广播里的进行曲拖得老长，断在某个高音上，又挣扎着接起来，被各班拉拉队的吼声撕扯得更碎。
　　陈赫宁坐在看台里，膝上摊着本物理竞赛题。墨绿色的遮阳棚在她脸上割出一道明暗交界，她垂着眼，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半晌没落下去。
　　旁边空着的位置陷下去一块。
　　她没抬眼，笔尖在纸上点了一下，画了个小小的叉。
　　“装模作样给谁看。”黎放的声音从旁边递过来，带着刚跑完步的微喘，“这题你上周就做完了。”
　　陈赫宁这才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少年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背心，肩上搭了条白毛巾，汗沿着脖颈滚下来，在锁骨窝里积成亮晶晶的一小片。她视线在那儿停了半秒，落回纸上：“知道还坐过来。”
　　“晒。”黎放简短地回了一个字，拧开矿泉水灌了半瓶。水从瓶口溢出来，沿着下巴往下淌，他随手用毛巾抹了一把，目光却钉在陈赫宁侧脸上。
　　她今天扎了高马尾，皮肤在阴影里白得发透。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汗水濡湿，湿漉漉地贴在鬓角和耳后，这天怎么也出汗？黎放眯了眯眼。
　　“下午接力第几棒？”他问。
　　“三。”陈赫宁翻过一页，笔尖在c选项上圈了个圈，“你管好自己就行。”
　　黎放嗤笑一声，没接话。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一个假装看题，一个拧着瓶盖发呆。远处跳高场地炸开一阵欢呼，大概是有人过了新高度。
　　过了好一会儿，黎放突然开口：“药吃了吗？”
　　陈赫宁笔尖顿住。
　　“早上看你脸色不好。”他把剩下的半瓶水搁在脚边，“别又撑到晕过去。”
　　黎放望着少女朝气蓬勃的脸，看着她心虚地转起笔来，一笑：“骗你的，气色好得很，那药少吃。”
　　陈赫宁看他一眼，“无聊。”
　　看台下面突然爆出巨大的欢呼。女子百米决赛冲线了，夺冠的女生被同班同学抛起来，校服外套在半空展开，像只笨拙的鸟。
　　陈赫宁看着那片喧闹，笔尖慢慢把那页纸划破了。
　　“曹疆刚才找你。”她忽然说。
　　黎放动作一顿：“找我干嘛？”
　　“不知道。”陈赫宁合上习题册，把笔插进笔袋侧兜，“可能想给你加油吧，你下午不是有1500？”
　　黎放哦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毛巾边缘。过了几秒，他又问：“她说什么了？”
　　“就说找你。”陈赫宁侧过脸看他，“你自己不会去问？”
　　黎放别开视线，拧开瓶盖又灌了口水。水珠从瓶口溢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淌，他也没擦。
　　广播开始通知高二年级女子4×100接力选手检录。陈赫宁站起身，把习题册塞进书包，拉链拉到底时顿了一下，从侧兜摸出个小铁盒，扔给黎放。
　　黎放接住，打开，是几颗柠檬糖。
　　“补充点糖分。”陈赫宁说完，拎着书包下了看台。马尾在脑后甩出一道利落的弧。
　　黎放捏着铁盒愣了两秒，低低笑了一声。他剥开颗糖扔进嘴里，酸涩的柠檬味在舌尖炸开，冲淡了喉咙里的干渴。
　　检录处挤满了人，空气里全是汗味和躁动的热气。陈赫宁找到自己班级那片时，薛莹莹已经等在那儿了，怀里抱着两人的号码布，脸颊因为兴奋泛着红。
　　“宁！这儿！”薛莹莹跳起来朝她挥手，“梁佩仪说让咱俩第二第三棒，她第一棒，曹疆压轴。”
　　陈赫宁接过号码布，抬眼时，看见不远处的跑道边上，徐谭西正蹲着系鞋带，动作有点僵硬。梁源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瓶没开封的功能饮料，递过去，又缩回来，最后干脆把瓶子放在徐谭西脚边，转身就走，背影透着股别扭的劲儿。
　　“他俩怎么了？”陈赫宁问。
　　薛莹莹凑过来，压低声音：“梁源刚才跟徐谭西表白了。”
　　陈赫宁别号码布的手抖了一下。
　　“就在跳高比赛的时候，”薛莹莹憋着笑，“梁源说他妹喜欢徐谭西，问徐谭西什么意思。徐谭西当场懵了，鞋带都系错三次，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陈赫宁朝那边又瞥了一眼。徐谭西系好鞋带站起来，耳朵尖还是红的，盯着脚边那瓶饮料看了几秒，才弯腰捡起来。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梁源离开的方向瞟。
　　广播开始喊高二七班选手准备。四个人聚到一起，梁佩仪作为文艺委员兼临时教练，挨个拍了拍肩膀，力道不轻：“别紧张，正常跑就行。咱们班不图名次，就图个乐呵。”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手心都是汗，拍在陈赫宁肩上的手掌心黏糊糊的。
　　陈赫宁“嗯”了一声，走到第三棒的位置。跑道被晒得反光，晃眼睛。她抬手挡了一下，视线扫过看台。黎放还坐在刚才的地方，没再看手机，而是支着下巴望向这边。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
　　她转开视线，低头活动脚踝，热身起来。
　　第一棒梁佩仪已经蹲在了起跑线上，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发令枪响的那一下，她像颗子弹射了出去，起跑不错。但隔壁道的女生更快，风一样掠过去，瞬间拉开了半个身位。
　　看台上响起一片加油声，混着遗憾的叹息。梁佩仪咬着牙在追，脸涨得通红，冲过来的时候第一棒已经落后了两个身位。薛莹莹接过棒，头也不回地往前冲，陈赫宁看着人越来越近。风卷过来，屈膝，伸手，掌心向上——
　　接力棒“啪”地一声落在手里，她冲出去。
　　逼近直道。她抬起头，看见曹疆站在第四棒的位置，正朝她这边看。曹疆今天扎了个利落的高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脖颈，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专注。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曹疆点头。
　　最后百米。陈赫宁把接力棒递出去，曹疆接棒的瞬间冲出去，跑姿跟平时走路那个文静样子截然不同，步子迈得很大，频率快得惊人，像颗出膛的子弹，俏娇娇的小姑娘带着冷静的狠劲。看台上爆发出尖叫，班级的名字被喊得震天响。
　　陈赫宁停在原地，撑着膝盖喘气。汗水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滴，砸在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她直起身，看见曹疆已经冲过了终点线，第一——比第二名只快了将近一秒。
　　班级看台瞬间炸了。矿泉水瓶、零食袋、甚至不知道谁的外套雨点似的扔下来，夹杂着失控的尖叫和欢呼。薛莹莹第一个冲过来，像颗小炮弹似的撞进她怀里，抱得紧紧的：“宁！我们第一！第一！”
　　陈赫宁被她撞得往后踉跄半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才站稳，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嗯，第一。”
　　梁佩仪和曹疆也被围住。梁佩仪抓着曹疆的手臂不停地晃。曹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耳根有点红，大概是跑的，也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给烘的。
　　徐谭西挤过来，递给陈赫宁一瓶水——梁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人群外围，手里也拿着瓶水，没过来，只是远远看着。
　　“谢谢。”陈赫宁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很冰，冻得喉咙一紧，脑子却清醒了些，把水瓶盖拧紧。手里忽然一空，薛莹莹把瓶子抽走了：“别喝冰的，你嗓子不好，上次感冒才好。”
　　“没事。”陈赫宁说。
　　“有事。”薛莹莹坚持，把自己的保温杯塞给她，“温的，喝这个。”
　　陈赫宁拗不过，接过来喝了一口，是蜂蜜柠檬水，温度刚好，甜得有点发腻。她不喜欢甜，皱了皱眉，还是在薛莹莹殷切的注视下，小口小口喝完了。
　　人群渐渐散开，各自回到班级区域。陈赫宁把保温杯还给薛莹莹，走向自己放书包的地方。经过器材室旁边的阴影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声音的争执。
　　“……我没那个意思。”是徐谭西的声音，干巴巴的，透着窘迫。
　　“那你什么意思？”梁源的声音紧随其后，比平时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我妹喜欢你，我问你什么意思，有问题？”
　　“没、没问题……但，但你……”徐谭西像是卡壳了。
　　“我什么我？”梁源的声音逼近了些，“徐谭西，你躲什么？”
　　陈赫宁脚步没停，径直走了过去。这种时候，非礼勿听。
　　她回到看台自己的位置，书包还在，旁边的空位也还在。黎放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正站在看台边缘跟秦正则说话，手里捏着那个装柠檬糖的铁盒，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黎放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把铁盒递还给她：“糖不错。”
　　陈赫宁接过，顺手放回书包侧兜：“1500米什么时候？”
　　“下一组。”黎放看了眼操场对面正在准备的那群男生，“不急。”
　　过了好一会儿，黎放忽然开口，声音不高，被周围的嘈杂衬得有些模糊：“曹疆刚才给我水，我接了。”
　　陈赫宁正低头从书包里拿纸巾擦汗，闻言动作没停，“嗯”了一声，抽出纸巾在脸上按了按。
　　“因为当时很多人看着。”黎放继续说，语气没什么起伏，“直接拒绝不太好看。”
　　陈赫宁擦汗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看他。
　　黎放也正看着她，目光很直接，没躲闪：“所以跟你说一声。”
　　陈赫宁看了他两秒，移开视线，把用过的纸巾团起来捏在手里。“跟我说什么。”她声音平平的，“接不接是你的事。”
　　黎放没说话，只是看着少女跑完依旧泛红的脸笑了一下。
　　广播里开始通知参加男子1500米决赛的选手去检录。黎放站起身，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来，随意擦了擦后颈的汗，然后弯腰从地上拿起自己的水瓶。
　　“走了。”他说。
　　陈赫宁“嗯”了一声。
　　黎放走到看台边缘，又停住，回过头来看她。“终点见。”他说完，转身下了看台，大步朝着检录处走去。
　　陈赫宁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汇入远处的人流。手里捏着的纸巾团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软了。她松开手，把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1500米起跑线的方向。
　　远处，黎放正在做着简单的热身，深蓝色的背心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贴在肩胛骨的位置。他微微弓身拉伸腿部，侧脸的线条在运动状态下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陈赫宁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重新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物理竞赛题，摊在膝上。
　　笔尖悬在纸上，半晌，还是没落下去。
　　远处的发令枪，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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