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笞刑痛
行宫香暖,檀珠溅在地上,滚落四周。
华美锦纹流转着明珠的光泽,些许花白的头发缀满流苏金簪,蔻丹指缓缓叩在檀木桌,有节奏的轻敲声回荡在大殿,让殿中的仆侍气都不敢出一声。
“你们是说找到皇帝了?”
沈熙嫣的脸看不清喜怒,她端坐玉榻,漫不经心地问其下跪伏的小奴。
那奴头埋的更低,声音也怯懦几分:“是,陛下和薛将军一起回来的。”
轻敲声停了。
半晌只听得一声轻笑,沈熙嫣唇角微勾,笑意吟吟,可眼神却冷得让人生畏:“薛将军真是护主,可要好好奖赏一番呐……”
她唤来贴身侍女,静静吐出几个字:“对君不敬不礼,触犯君威,笞刑伺候。”
此话一出,旁的小奴惊出一身冷汗,这薛将军是刚刚立下军功的功臣,如此处罚未免有寒人心,毕竟太后处刑,受刑者非死即伤,连君主也奈何不得。
那侍女低头轻喏,恭恭谨谨转身朝外走去,打开雕花门时,飒飒冷气滚滚泄进,冲淡了殿中熏人的浓香。
彼时,天色昏黄,崔夷坐在软垫上,静静看着官臣将昨日一天捕到的猎物陈列其前。
他眸色低沉,掠过无甚兴趣的野猪死兔,他目光顿在一头鹿身上,那鹿花色稀有,竟是罕见的玄色。
崔夷抬眼,猎鹿之人站在鹿旁,饶是崔夷不愿再落眼看他,可背后箭筒中羽箭湿露凝出的白亮还是夺了他的目光。
那人规规矩矩朝崔夷作揖:“陛下,鄙人有幸得猎此鹿,自古有百年白鹿,千年玄鹿的传说,今玄鹿现世,正是我大徽的福兆。”
这人正是孟旭。
崔夷撑头,淡淡笑道:“有心了。”
话罢,他眸色渐深,径直看向旁侧的薛戎,他面前仅仅有只皮毛雪白的狐狸,再无其他猎物。
但孟旭紧接着说:“传言玄鹿食之可延寿千年……”
话未尽,便被人打断。
“陛下——成蓝姑娘来了。”宜德匆匆跑来,对崔夷言道,他神色张皇,眸光不停在薛戎和崔夷之间扫射。
崔夷见他此状,大约明了半分。
他敛眉,缓缓叹口气。
“众卿也见此鹿罕见,足见孟爱卿用心之甚,今日胜者即定为孟校尉罢。”
话罢,他起身朝宜德来时的方向去,摸不透神情。
惟余众臣留在原地,孟旭眼底闪过一丝阴凉愤懑,但很快就恢复成那个受赏赢得今日围猎的孟校尉。
薛戎站在那看不出喜悲,稍乱的额前墨发丝扎进他眼里,一时竟不想睁眼看崔夷远去的身影。
他这些年不在启京,可也知道这成蓝姑娘,正是沈太后身边的得意心腹。
崔夷到时,名唤成蓝的侍女正候在大殿,静静等他的到来。
成蓝行礼,开口道:“太后有令,薛将军薛戎触犯君威,笞刑三十,以儆效尤。”
崔夷眸色更冷,他嗤嗤道:“太后要罚便罚,朕不阻拦,何必让朕亲自来一趟?”
成蓝低头,慢慢轻答:“陛下在意薛家,太后娘娘也在意。”
她答非所问,“在意”两字咬字深重,刻意停顿住。
崔夷闻罢,更是嗔怒,他拂袖冷道:“太后未免太过僭越,朕何曾在意过薛家?”
大殿无人,仅二人立于殿中,静悄悄的,成蓝仰头,淡淡朝崔夷一笑:“陛下,太后娘娘对您关怀备至,无所不知,请莫要把娘娘视若寇仇。”
她都是在答非所问:“陛下放心,娘娘已特意交代这次的笞刑不为难薛将军,不会示众处罚,”她话到此,忽一停,垂头又说,“下次……可不会轻易饶过。”
话毕,她低眉行礼,步履矫健,像水一样流出大殿,半点响动也没有留下。
崔夷眸子里泛起浅浅涟漪波澜,静默片刻后,他抬步往皇帝行宫走去,宜德一旁低头匆步,低声问:“陛下不去看看薛将军吗?”
摆弄的衣袂随之而停,崔夷皱眉,不耐道:“宜德,做好你的分内事。”
宜德一听,好似鹌鹑缩头,身子也狠狠抖三抖。
崔夷捏捏眉心,不经心地说:“明日秋猎,朕体乏倦怠,不能出面,便先请沈丞代朕进行吧。”
宜德轻喏,生怕再触了这位贵人的霉头。
他继续走,斜阳映下,两道身影拉的极长,只是一道弯腰弓身,一道走得毫不留情。
薛戎是被另个人唤走的,他随人进到一处华美的宫殿,殿中暖气四溢,混着檀木的独特气味,让薛戎头脑懵懵的,仿佛置身空中般轻飘飘悠悠然。
殿中无人,引他来此地的侍女关门退下,偌大殿里,只剩他一人的呼吸声。
薛戎没有四处走动,他安静停在原地,眼神流转在殿中物什,近处的雕金香鼎炉还冒着腾腾热气。
一盏茶,内室才传来动静。
珠帘掩面,却难掩威严与雍华。薛戎看不清那人真面目,心里不由自主地打起鼓来。
“可知为何唤你?”一道慵懒的声音透过串串珍珠,钻进薛戎耳里。
薛戎抬眸,这下,他算知道帘后人的真面目了。
“太后娘娘唤臣,自是有您的道理。”薛戎边说,边缓缓跪下行礼。
沈熙嫣笑出声:“不想将军如此通晓礼数,还知道将哀家这个半百的老人放在眼里。”
这话说的刺耳,薛戎没有回应,他趴在那里,心里不自主想起一个人。
“你倒是和你母亲一样,”沈熙嫣挑开珠帘,露出面庞来,她含笑勾唇,却无端让人心生畏惧。
……
“一样蠢笨。”沈熙嫣笑意盈盈,话尽刻薄。
薛戎突抬头,不吭不卑道:“太后娘娘,家母逝去多年,她生平柔婉待人平和,大不能用愚笨来说。”
沈熙嫣笑意更深,指尖檀珠串被她放在案台,素白的手支着头,颇有兴致地回他:“方才是哀家斟词不当,应是一样‘愚忠’呐,想昔日,你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曾祖父甚至做过高祖的先生,只可惜家族错忠宸王,站错了队,结果被先帝压的翻腾不得,一个大家族就此没落。”
她声音淡淡,接着说:“幸得薛大将军不离不弃,这才安渡后半生,不过呢,命薄,不过八年,就魂归西天,这大抵是惩戒,”她最后二字咬字极深,“惩戒她和家族不该插手朝政夺位,不该冒犯真正的掌政之人。”
话尽于此,沈熙嫣突话锋一转,言道:“不过你倒没那么蠢笨,没那么愚忠,你只是忠于自身,却麻木说服自己是忠于君主的。”
案台上的檀珠串被她拾起,轻轻摆弄逗拨着:“你还太年轻,年轻就易自大,妄比天高,莫要以为哀家不知道薛将军的心思,觉得有皇帝撑腰,哀家奈何不了你,觉得有皇帝纵容你,哀家动不得你。”
话罢,她不再拨弄檀木珠,朝身侧侍女使一个眼色,那侍女心领神会,挥挥手,一众人推门鱼贯而入,明明十几个人上前,进门声音却极轻。
来人生硬扯住薛戎的肩膀,接着猛得往前拽,即使薛戎身经沙场多年,可一下子这么多人,他也招架不住,他欲反抗,可四肢却软趴趴,竟是无力抬起。
还来不及发出声,薛戎就被死死按在地上,手被紧紧反箍着,扯得人肩膀生疼。
“皇帝有令,将军薛戎冒犯君主,触怒龙颜,即处笞刑三十,以证君威。”
沈熙嫣旁侧的侍女静静陈述,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扎进薛戎耳里,他头一偏,露出半只眼来,压着嗓子说:“太后想罚便罚,扯到皇帝又算什么?”
沈熙嫣听了,冷冷笑道:“将军真是犟骨头,再赐十下。”
“将军薛戎,无礼太后,再加十次。”
薛戎还要说些什么,一道破风声倏然从耳侧耳侧狠狠穿过,刺啦一下打在背上。
薛戎被惊的泄出一丝闷哼,那荆条抽过的地方,像燃起火一样烧遍全身,净是火辣辣的痛。
仅一次,就下手如此狠厉,四十次下来,饶是他也吃不消。
第二鞭紧随而来,空气都要被割破,带着汹汹气势,狠厉策打在薛戎后背。
薛戎被死按地上,宛如待宰杀的羔羊,任凭一鞭鞭的荆条将他的背抽得血肉模糊,血滴像断串的珠子,嗒嗒随荆条抽拽,狠狠溅在地上。
人像柄白剑,沾上了红血,沿着刃一路汩汩流,洇没手绣的锦毯,长时间不擦不拭,慢慢一股腥锈味从里面生出来透出来,萦绕在鼻尖,迤逦一地血红。
薛戎死死咬着牙,不肯出一声痛叫。他用力之甚,身子发着细密的抖,豆大的汗珠滚落,掺进血里,点泛着莹白的光,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怕一张嘴痛吟就要从喉里灌出去,因而就咬紧银牙,几乎要将牙咬碎。
痛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恍惚于背后麻木笞刑的结束。
荆条是血淋淋的,薛戎的后背仿佛被刮掉一层肉,肉都倒翻着,仿佛碰扣一下都要掉下来。
“将军可服?”沈熙嫣呷口茶,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薛戎张张嘴,缓道:“服。”
大殿很静,方才殿中的十几个人也不知何时退下的,他撑起沉重的身子,勉勉强强抬眼看着太后。
沈熙嫣放下茶盏,一旁成蓝将丝扇轻摇,驱走淡淡的血腥味。
她低眼,唇角露出浅笑,眉眼间慈温祥和,似菩萨垂目,可吐出的言语,如罗刹样令人胆寒:“成蓝,不是允诺过皇帝不许他人知晓薛将军受刑一事吗?”
成蓝颔首,领会到沈熙嫣的意思,她冷淡对旁侧跪地的宦臣媵人道:“杀了罢,只有死者的嘴不透风。”
她似乎不是朝跪地瑟瑟发抖的仆役说的,只知仅话出口的那一霎,一股只有习武之人才懂的杀气四腾,殿外还没发出惨叫,收刀归鞘的声音就像冷蛇钻进薛戎耳里。
雕花门的窗纸瞬间被滋啦喷溅上几道血,还冒着热一样,蜿蜒从那流下去,渐渐渗过门,融进暖香四溢的宫殿中。
斜日夕光晕过薄薄窗纸,灰色与暗色交织,映照在沈熙嫣半张脸,寂静与颤栗,流动在匍匐跪地的仆侍中。
薛戎半靠在殿中央的香鼎炉,他腿微曲,手耷拉在两侧,发前几缕墨发散乱,他眼睫一扇一扇,看不出情绪。
“你走吧。”沈熙嫣侧眼看向跪地的奴仆,丝毫没有在意薛戎。
薛戎闻罢,强撑着身子,连礼也未行就径直离去。他步履沉重,走至门处,凝看着白窗纸外猩红冒热气的血迹,没头没尾冒出一句轻轻的话:“不要告诉殿下我受伤一事。”
殿中一滞,随着雕门的一开一合,那浓稠的阴影渐渐吞没沈熙嫣的脸颊,慢慢爬到缀着翠玉金珠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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