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月如……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过电流也无法完全掩饰的沙哑和紧绷，像粗糙的砂纸轻轻擦过林月如的耳膜。她握紧手机，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浓密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和沉闷。
　　“我……”周屿安似乎也在组织语言，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昨天在居酒屋，看你脸色很不好，有点担心。你……后来没事吧？”
　　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份关切听起来不似作伪，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着林月如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她该怎么说？说自己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关于你们前世孽债的噩梦，还被一个镯子困住了？
　　“没事。”她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回答，声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疏离，“只是有点累。”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他那边环境的声响，似乎是封闭的空间，有轻微的回音，像是在车里。
　　“那就好。”周屿安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因为她的冷淡而有些无措。但他并没有像林月如期望的那样就此结束通话。短暂的停顿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追忆的恍惚，“刚才……看着这天色，突然想起来，我们第一次单独出去，好像也是这样的阴雨天。”
　　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林月如刻意封锁的记忆闸门。
　　她怎么会忘记？
　　那是大二的一个下午，原本计划好的户外写生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同学们作鸟兽散，只有她抱着画板，狼狈地躲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发愁。然后，一把深蓝色的格子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是周屿安。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般沉稳内敛，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看你没带伞，顺路送你回宿舍？”他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如同擂鼓。两人挤在同一把并不算大的伞下，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却依旧能感受到对方手臂传来的温热。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周围是氤氲的水汽和朦胧的世界，伞下却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小空间。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皂角与雨水的气息。
　　一路上，他们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交换一两句关于课程、关于教授的闲聊。但那种无声的悸动和暧昧，却在雨声中疯狂滋长。走到宿舍楼下，她的肩头湿了一小片，他的另一边肩膀则几乎全湿了。
　　“谢谢。”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不客气。”他看着她，眼睛很亮，像是落入了星辰，“下次……记得带伞。”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被那场雨和他的笑容点亮了。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青春特有的、酸涩而甜蜜的气息。那些早已被刻意尘封的感觉——初识的悸动、热恋的甜蜜、甚至后来争吵的痛苦与分离的绝望——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鲜活，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
　　鼻子有些发酸，眼眶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都过去的事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漠，“提这些没什么意义。”
　　电话那头的周屿安似乎被她的冷淡刺了一下，呼吸滞了滞。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击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段无声交锋伴奏。
　　“我知道……没意义。”周屿安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自嘲，“只是……突然很想告诉你，那天之后，我每次下雨，都会想起你。”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月如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无法平息的涟漪。愤怒、委屈、悲伤、还有一丝可耻的悸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他凭什么？凭什么在时隔三年，在他已经娶妻之后，还用这种怀念的语气对她说这些话？这算什么？是对过去时光的凭吊，还是对他如今婚姻生活不满的某种隐晦表达？
　　“周屿安。”林月如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提醒我我们曾经有过一段？还是觉得，这样缅怀一下过去，能让你现在的生活显得不那么……乏味？”
　　她的话语像刀子一样锋利，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攻击性。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和背景里哗哗的雨声。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月如。是我失言了。我不该打扰你。”
　　他的道歉听起来无比沉重，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好好的。”他最后说道，然后，不等林月如再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响起，冰冷而决绝。
　　林月如缓缓放下手机，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窗外是喧嚣的暴雨，室内是她死寂的沉默。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窗外雨水的痕迹，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左手，腕间的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冷的光泽。
　　雨中初遇的甜蜜，电话里追忆的苦涩，还有梦中那被阻隔在朱门之外的绝望……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梦，在这一刻，因为这一场雨，因为这一通电话，彻底纠缠在了一起，将她牢牢困在中央，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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