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糖

　　周烬带来的冰冷尚未在空气中完全消散，另一重涟漪又在这潭死水中荡开——出嫁多年的二姐凌清玥，回门了。
　　消息传来时，凌清泓正对着桌上那盒碎裂的琉璃糖出神。甜腻的气味挥之不去，如同星轨司那无所不在的窥探。听闻二姐回来，他沉寂的心湖微微一动。
　　凌清玥，比他年长五岁，是庶出，生母早逝，在凌家也曾是如他一般不起眼的存在。数年前，她被凌万疆用作结交权贵的筹码，远嫁给了东南某郡一位手握矿脉、却年迈体衰的皇商做续弦。
　　她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泥潭的石子。
　　凌家似乎因她的到来，短暂地热闹了一下。主院里传来了些许喧哗，仆役们脚步匆匆，连监视凌清泓的目光，都似乎因此分散了些许。
　　凌清泓并未被传唤去见这位二姐。他依旧是那个被隔离等待“出阁”的五公子。直到傍晚，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悄悄溜进他的院子，塞给他一张折叠带着淡雅香粉气的纸条。
　　展开，上面是凌清玥娟秀却隐含风霜的字迹：
　　“戌时三刻，西苑废荷池。”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字句。凌清泓指尖捻着纸条，心中念头飞转。二姐为何要私下见他？是叙旧？是怜悯？还是……另有所图？
　　戌时三刻，浓雾更深。凌清泓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几处明显的暗哨，来到了西苑那片早已荒废的荷池。池水黑沉，枯败的荷梗如同伸向天空的鬼爪，在雾气中影影绰绰。
　　一个身着华美锦缎披风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背对着他，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是凌清玥。几年不见，她昔日那点少女的明媚已荡然无存，眉眼间添了深深的倦意和一种被奢华生活包裹的难以言说的空洞。她依旧美丽，但那美丽像是描金瓷盘里的假花，缺乏生机。
　　“五弟。”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目光落在凌清泓身上，复杂难辨，“你长大了。”她的视线在他异色的瞳孔上停留一瞬，迅速移开，仿佛被刺痛。
　　“二姐。”凌清泓微微颔首，“一路辛苦。”
　　凌清玥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表情。“辛苦？习惯了。”她走近几步，打量着凌清泓，眼神锐利了些，“听说，你要嫁去海川陈家了？”
　　凌清泓沉默，算是默认。
　　“陈砚泽……”凌清玥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我见过几次，在他来郡里与我家老爷谈生意的时候。性子跋扈，眼高于顶，不是良配。”她顿了顿，看向凌清泓，“但，总比留在凌家，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像垃圾一样丢掉要强，不是吗？”
　　她的话，直接得让凌清泓心惊。
　　“二姐何出此言？”
　　凌清玥没有直接回答，她抬手，似乎想拍拍凌清泓的肩膀，最终却只是拂过自己披风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五弟，你看这凌家，像什么？”她环视着周围沉沉的雾气和黑暗，“像一座华丽的坟墓。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陪葬的器物，或者……更惨，是维持这坟墓光鲜的祭品。”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凌清泓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我远嫁之时，也曾不甘，也曾怨恨。但现在想来，或许是种解脱。至少，离开了这潭吃人的泥沼。”她压低了声音，“我听闻了星轨司的事，也听说了镜池……五弟，你的眼睛，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留在凌家，必定是祸。”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锦囊，塞到凌清泓手中。“这里面，是一些金叶子，还有一张名帖。名帖上的人，在海川码头有些门路，或许……在你需要的时候，能用得上。”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隐秘的急切。
　　凌清泓握着那尚带体温的锦囊，心中巨震。二姐这是在……帮他？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他直接问了出来。
　　凌清玥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怜悯，有同病相怜，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甘。“因为，我们都是镜中的影。”她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看着光鲜，实则身不由己，一碰即碎。”她深吸一口气，“我帮不了你太多，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这点东西，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点私心。”
　　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好披风，将自己裹紧。“我明日便回郡里了。五弟，保重。”她深深地看了凌清泓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好自为之”，然后转身，快步消失在浓雾与枯荷深处，如同一个仓促的幻影。
　　凌清泓独自站在废池边，手中紧握着那个锦囊。金叶子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现实的刺痛。
　　二姐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更清晰的处境“祭品”。无论是凌家，还是星轨司，都视他为“祭品”。
　　而她留下的金叶子和名帖，像是一根极其细微的、不知通往何处的线头。是希望？还是另一个陷阱？
　　他抬头，望着被高墙切割成狭小方块的、雾蒙蒙的天空。镜中的影，难道就只能等待碎裂的命运吗？
　　不。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锦囊紧紧攥住。
　　即使是影，也要在彻底消散前，搅动这一池死水！
　　凌清泓转身，迈着比来时更坚定的步伐，融回更深的黑暗之中。那双异色的瞳孔里，映着废池的死寂，也燃起了破釜沉舟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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