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迹

　　刚上车落座，豆大的雨点就突然砸在车窗上，起初是零星几点，转瞬便连成密不透风的雨幕，哗哗声裹着风撞得玻璃微微发颤。
　　车外是雨声混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哗啦声，嘈杂得让人感到烦躁。
　　车内却静得只剩下空调的微弱风声，以及雨滴顺着车窗缝隙偶尔滑落的“滴答”声，两种声音撞在一起，反倒衬得车厢更显空旷。
　　周迹靠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手肘撑着窗沿，指尖无意识地蹭过蒙着一层薄雾的玻璃，目光落在窗外模糊倒退的路灯上。
　　“周迹，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已经快晚上九点，车厢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都低着头刷着手机，少年的声音很好听，此时没了人群的遮挡，更为清亮地在车厢里飘开。
　　周迹回过神，视线从窗外拉回来，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嗯？问这干啥，怎么，想给我准备礼物？”
　　“啧，谁要给你准备礼物！”
　　余期往椅背上一靠。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6月1，早过了。”
　　“哦。”
　　余期应了一声，手指抠着衣角，没再追问，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雨声还在敲打着窗户。
　　沉默了几秒，周迹开了口。
　　“那你呢？什么时候？”
　　“不知道，1月5吧，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
　　余期耸了耸肩回道。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又走了两站路，连余期这种出门全靠导航、不分东南西北的路痴本痴，都觉得不对劲了。
　　路边的商铺渐渐少了，只剩下一排排老旧的居民楼。
　　这地方，他好像来过。
　　正疑惑着，公交车的播报声突然响了起来，机械的女声穿透车厢。
　　“下一站，东莞站，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余期转头看向周迹。
　　“你家在东莞老街？”
　　“嗯呢。”
　　“那我怎么没在这里见过你？”
　　余期纳闷了，因为高宇，他自己经常来这一片打架。
　　早就把这一片都过得差不多眼熟了，居然会没见过周迹。
　　“这我就不清楚了。”
　　周迹回答。
　　说着，他伸手越过余期的肩膀，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将外套的帽子往余期头上扣。
　　“行了，一会再琢磨。现在我们该下车了小霸王，再坐就过站了。”
　　下车后，雨小了些。
　　周迹走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余期，怕他被路边堆放的旧木箱绊倒。
　　两人拐过三个窄窄的拐角。
　　一栋破旧不堪的小楼孤零零地立在巷子深处，墙皮斑驳得露出里面的红砖，窗户玻璃裂了两道缝，用透明胶带草草粘着。
　　楼的两侧被各种杂物堆得满满当当，旧家具、空纸箱、还有几盆蔫头耷脑的绿植挤在一起，若不是周迹领着，余期根本不敢相信这地方居然能住人。
　　周迹走到铁门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个褪色的小鸭子挂饰，余期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他转了两圈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锁，推开时门轴发出“吱呀”的旧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明显。
　　“进去吧，外面挺冷的。”
　　“哦。”
　　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屋里和外面的杂乱破败完全是两个样子。
　　里面居然意外地整洁。
　　房间不大。
　　没有厨房，只有一间够容纳一个人的浴室。
　　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摆着一张旧书桌和木椅子，上面放着几本摊开的书，一盆薄荷 ，和几把美工刀，笔都整齐地收在笔筒里。
　　床铺上的被子叠得依旧很有个性，和周迹在宿舍中的大差不差。
　　浅灰色的床单；暖黄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中央，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把空气中淡淡的薄荷香裹在里面，莫名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少年扭头瞥见了垃圾桶里似乎有红色的东西，定睛一看，是几团带血的纸巾。
　　血很多，将纸都浸透了，余期看向桌上的那几把美工刀，瞳孔骤然一缩，意识到了什么。
　　“就你自己住？”
　　余期抬手解下外套的拉链，把还带着点潮气的外套递向周迹。
　　周迹接过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指尖蹭过布料上的水珠，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几秒，余期看着那张铺着浅灰床单的单人床，突然开口。
　　“能躺吗？你介意今晚床上多一个人吗？我可不打地铺啊。”
　　这话一出口，周迹的眼神明显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余期。
　　这反应比余期预想中要惊讶得多。
　　但也就愣了两秒，周迹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顽劣劲。
　　“不介意，反正床够挤。”
　　余期看着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微妙变化，顿时就明白了当时在饭店为什么周迹会是那种反应了。
　　联想起这几点，余期发现，周迹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开朗。
　　“浴室，能用吗？”
　　“能。”
　　余期拧开淋浴头，温热的水流漫过身体。
　　正洗着，他听到浴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干嘛？”
　　下一秒，门被推开一条缝，周迹的手快速伸进来，将叠好的衣物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又立刻合上。
　　“小霸王，衣服给你放到旁边了。”
　　“哦。”
　　余期应了一声。
　　洗完澡后，余期换上周迹的睡衣。
　　灰白色睡衣，领口稍大，衣摆垂到大腿，带着一股很干净的薄荷香。
　　他坐在床上身体往下陷了陷，床垫软硬度刚好。
　　余期打开手机玩了会游戏。
　　看到周迹也洗完澡后，余期朝里挪了挪身子，腾出半边空位。
　　“床还挺舒服的。”
　　话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耳尖悄悄泛了点红。
　　右手食指在脸颊上划了两下，声音也放轻了些。
　　“那个…我睡觉可能不太老实。”
　　周迹看着他这副别别扭扭的模样，故意板着脸凑近。
　　“哦？怎么个不老实？是会抢被子，还是会滚到地上？”
　　说着又补了句。
　　“放心，我睡得沉，就算你夜里打呼噜、说梦话，我大概率也听不见。”
　　“我才不打呼！更不会说梦话！”
　　余期炸毛。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反击的话，眼睛微微眯起，咬牙切齿地扯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腿。
　　“就是我这腿吧，夜里闲不住，总喜欢踹东西——尤其喜欢踹身边的傻B。”
　　话里的威胁意味，几乎要溢出来。
　　周迹见余期还带着“凶气”，立刻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语气软下来。
　　“哎呀，我错了我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注意力挪到自己右手上。
　　“小霸王，看这里。”
　　周迹手指灵活地在掌心翻来覆去摆弄了两下。
　　“噔噔！”
　　少年手一抬，一朵玫瑰便凭空出现在余期面前。
　　“怎么样？我厉不厉害？有没有被我迷倒了？”
　　余期吐槽:这货“出去办事”到底买了多少东西啊。
　　但话到了嘴边，却只吐出了两个字：“嘚瑟。”
　　“不喜欢吗？”
　　见周迹一直盯着自己，余期脸上有些莫名的发烫。
　　他慌忙别开眼，伸手胡乱扒拉了两下被子。
　　“行了行了喜欢！我困了，赶紧关灯去。”
　　说罢不等周迹回应，便“咚”地一下躺进被窝。
　　“这么凶啊？那好吧~晚安，小霸王。”
　　关灯后，房间里瞬间漫开一层淡淡的夜色。
　　过了一会，方才吵着闹着要睡的余期，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黑暗里，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往旁边挪。
　　周迹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很轻，胸口随着呼吸慢慢起伏。
　　余期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发现，周迹几乎是贴着床沿睡的，半边肩膀都快悬在外面，仿佛再翻个身就会摔下去。
　　余期心里莫名被揪了一下。
　　就这么静静的盯着眼前的人，眼皮渐渐发沉。
　　第二天，余期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
　　他刚睁开眼，鼻尖就撞上一片温热的布料，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翻了身，整个人几乎贴在周迹身上，再往前挪半寸就要趴进对方怀里，一条胳膊还牢牢搭在人家腰上。
　　而周迹正靠在床头坐着，手里拿着手机看消息，刚想回两句就听见动静，他转过头，语气很轻：“醒了？”
　　这两个字像火星子，瞬间点燃了余期的神经。
　　他猛地缩回手，动作快得像被烫到，连带着身子往后弹了半尺。
　　脸颊“唰”地一下热起来，从耳根红到下颌。
　　周迹看着他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也不回消息了，就盯着他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昨晚把你怎么了呢。你这反应，很容易让人误会啊，小霸王。”
　　“余期。”
　　周迹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点。
　　“干嘛！”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特别容易脸红？”
　　周迹憋着笑，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语气格外认真。
　　“你放屁！”
　　少年立刻反驳，抬手想捂住脸，又觉得太刻意，只好别扭地别过脑袋。
　　“我那是刚睡醒，热的！”
　　“哈哈，好了不逗你了。”
　　周迹收起手机，从床上下来伸了个懒腰。
　　“饿了吧？走，带你去吃点东西。”
　　“我不吃早饭。”
　　“已经不早了。”
　　周迹笑着指了指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的时间赫然显示“10:24”。
　　余期盯着那个时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居然睡了这么久？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
　　感情这人早就醒了？不仅醒了，还悄无声息地穿好了衣服，就这么看着自己抱着他睡了半天？
　　余期杵在原地，活了这么久，他这“小霸王”的名头在外人面前从来响亮，哪曾像现在这样，接二连三在一个人面前出尽洋相。
　　“我在外面等你，你收拾好了就出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留下一室安静。
　　换好衣服后，余期没直接出门，向书桌方向走去。
　　他拿起最外侧的那只美工刀，捏住刀柄，将刀片向上推了推。
　　刀刃边缘果然沾着一点暗红的痕迹，在雪亮的刀片上格外扎眼。
　　这一点也确实了余期的猜想，周迹有自残的现象。
　　昨晚光顾着注意那把刀，倒没仔细看周围的东西。
　　这会儿定下心来，才发现美工刀旁边还压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微微泛黄，边缘还有些磨损，看起来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泛黄的那张能明显看出来，是用好几张照片拼凑出来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五岁左右小孩的合影，女人笑起来眉眼很温柔。
　　另一张照片上，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穿着件白色卫衣，高马尾。她眼角和嘴角右侧各缀着一颗小巧的痣，笑起来时，两颗痣像落在脸上的星星，甜得能漫进人心坎里。
　　余期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
　　“走吧。”
　　到楼下时，周迹正撑着伞倚在墙上上玩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
　　听见声音，他收起手机，眼底弯起一点笑意。
　　两人没走太远，在街角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小饭馆。
　　吃完饭后，周迹也不急着回家。
　　“要不去平原湖绕绕？”
　　他问，语气里带着点随意。
　　“也行。”
　　余期没反对，跟在他身后往湖边走。
　　刚走到平原湖入口台阶下，周迹忽然往余期身边凑了凑，伞沿也悄悄往他那边偏了偏，声音裹在雨雾里。
　　“小霸王，你会不会觉得在下雨天出来散步很傻B啊？”
　　余期侧头看他，见他眼尾还沾着点雨星，却笑得明目张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语气故意冲了点：“没你傻B。”
　　话是这么说，脚步却没停。他其实是喜欢下雨天的。
　　喜欢窝在家里开着暖灯打游戏，听窗外雨声当背景音；也喜欢像现在这样出来走，看雨落在湖面砸出一圈圈小涟漪。
　　但有一点他不喜欢，他不喜欢被溅起的泥水弄脏裤脚。
　　雨丝比刚才密了些。
　　余期盯着脚下的地面，每走两步就要反复扫描水浅的地方。
　　走到一段积水特别深的路段时，余期皱眉。
　　水面漫过了路边的路沿石，他刚想往后退半步找别的路，身前的周迹却忽然蹲下身。
　　周迹的牛仔裤已经沾了点泥星，但他本人却没在意：“看你好久了，不想弄湿裤脚就上来，这儿水深，我背你走。”
　　余期愣了愣，手捏着伞柄紧了紧，耳尖有点发烫：“不用了，我绕——”
　　话还没说完，周迹回头，语气带着委屈又加了点哄骗的意味：“别绕了，小霸王，雨要下大了，你忍心让我一直蹲着吗。
　　余期犹豫了两秒，还是弯腰趴在了周迹背上。
　　掌心刚碰到他温热的肩膀，就明显感觉到周迹手臂一收，稳稳托住了他的腿弯，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他不用费力去平衡。
　　“伞向你那边偏点，别淋着。”
　　少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点闷响，脚步却走得很稳。
　　周迹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刚好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得他指尖颤了颤。
　　余期下意识把伞又往周迹那边推了推。
　　“对了，老徐今早发消息说，这次考试分数走了加急流程，已经出来了，班级和座位也定好了。”
　　“还挺速度。”
　　“可不是嘛，同桌~”
　　余期:“？”
　　一脸懵的反应，让周迹觉得很有意思:“2G网吗小同学？看手机。”
　　余期点亮屏幕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拉进了一个新群，群名标注着“高一（1）班”。
　　群主头像很熟悉，余期想了一会才想起是茹愿。
　　往上翻聊天记录，最顶端是5分钟前茹愿发的文件，标题赫然写着“高一（1）班座位表”。
　　他点进去，目光快速扫过表格，在自己名字那一行旁边，清晰地看到了“周迹”两个字。
　　“那么，接下来的日子，还请多多指教啦，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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