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这郎君竟也记得她。前些日短暂接触，晓得这郎君不是个坏心的，便将桢哥走失之事告知。

　　那郎君摇头，也说不曾见过，“既是往城门大街走，必定是进城去了。近日尹川先生驾临醉墨阁讲学，平城学子都去旁听了，或许令兄也闻得此消息。”

　　孙冬离又将他们路引被替换之事告知，说桢哥进不了城，不可能在醉墨阁。那郎君大惊，“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腌臢之事？！娘子莫急，某替你进城去报官。堂堂举子的路引都被盗窃，那伙贼人太过猖狂，定要好好整治！”

　　那郎君作了一揖，便借了店家的马赶回城去。孙冬离又在城门附近找了一个时辰，没得半片消息。

　　正倚着树暂作歇脚，照顾素馨的药童寻着她，满脸焦急，喘着粗气叫她赶紧回去。说素馨又发起高烧，烧得人都糊涂了，抓着自己的头发赤着脚踩在地上乱跑乱跳，他们去拉她，反被咬了一顿好的。

　　孙冬离赶回药铺，恰见素馨缩在墙角，头发蒙着脸，低低哭泣。她走上前去，药童拉住她，叫她小心些。孙冬离点头，轻手轻脚走到素馨面前蹲下，抬手缕了缕遮住她眼睛的头发。素馨倏然抬头，张嘴死死咬住了孙冬离为她整理头发的手，顷刻间便流了满手血。其他人来拉素馨，孙冬离摆手制止，让他们别动。

　　等素馨咬累了，泄完了气，孙冬离柔声哄道：“素馨别怕，坏人都走了，都被我打跑了，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地上凉，我们起来去铺里暖和暖和，好不好？”

　　素馨没有回应，依旧抱着双膝，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孙冬离给她披上披风，慢慢扶她起来，抱她回到榻上，又安抚了一会儿。等素馨重新安睡过去，孙冬离找到医师，问怎会突然犯癫症。

　　医师缕着长须叹气，说怕是热症引起的神昏谵语。孙冬离又问，可有得治？医师摇头，说他医术不精，只得暂时稳住病情，若要寻根治之法，还得进城去寻名医，但切记莫要报太多期望，他至今还没见过彻底治好癫症的病人。

　　药童拿过医师开的方子准备去抓药，还没走到药柜，就跑回来指着药方，“师傅，铺里没有番红花了。前些日老板跟药材商吃饭，药材商说去年雨水多，种得许多都没能成活，得等今年九月过后再重新种。”

　　医师接过药方再看，面露难色，“可没了这番红花，药效便缺了大半呀。”

　　思索片刻，忽的想到了什么，手拍桌案，“是了！我曾在舆阳洲附近见过，那片地肥沃湿润，野生番红花也能长得花繁叶茂。只可惜……”

　　孙冬离急忙问：“可惜什么？”

　　医师双手拱起向上拜，“可惜那附近是御苑，你我寻常百姓稍有不慎冲撞了贵人，便得不偿失了。”

　　提到“贵人”二字，孙冬离想起昨日那辆威风凛凛的马车。

　　素馨受伤发病，可不正是因为冲撞了“贵人”吗。如今要寻治病的药，居然还得再冒一次“冲撞贵人”的险。

　　这平城少说也有百万人口，覆压数百里地，怎的好似每一片土地都笼罩在权贵阴影之下，寻常百姓没半片肆意生活的地方。

　　她背上的伤还留着脓血，她能够忍受那些痛，不代表她不怕痛。想到又有受伤的可能，她犹豫了。

　　脑海中有两个小人儿在吵架。

　　一个说：去吧去吧，素馨还等着你采药回来治呢。

　　另一个说：别去别去。万一又惹到达官贵人，你这次有幸没死，下次就不一定了。

　　前头一个又说：素馨是被你连累的，你怎忍心不救？她若一直这么疯疯癫癫的，怎么活？

　　后头一个哑口无言。

　　前头那个乘胜追击：你何时变得这么懦弱了？对朋友不管不顾，贪生怕死，对得起姑姑的教诲吗？姑姑在天上看见了，会对你很失望的。

　　思绪纷扰，孙冬离在地铺上辗转反侧，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天明。

　　简单洗漱后去看素馨，素馨退了烧，但醒来还是说着胡话，见人就作势要咬。

　　孙冬离一边担忧着桢哥的下落，一边熬着给素馨治癫症的药。药童提醒她烧到手了，她才醒过来甩开手，赶紧用凉水冲洗，手掌还是红了大半，火辣辣的疼。

　　药铺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药童跑去接待，很快又跑回来，说是来找孙冬离的。

　　孙冬离回头，见是昨日那位说替她报官的郎君。

　　那郎君垂头丧气，眉头紧锁，“孙娘子，某有负所托，心中万分歉疚，还望海涵。”

　　孙冬离递给那郎君一杯热茶，浅笑着宽慰，“不打紧，此事本就不易，郎君愿替我去试，我已感激不尽。”

　　那郎君接过热茶，小酌一口，欲语还休，但看着孙冬离眉间愁绪萦绕，还是忍不住问道：“孙娘子，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某此去京兆府投书状，书吏出来将书状交回，说莫要捏词妄告。某也觉得怪异，怎的不上公堂争辩争辩，便直言是妄告？怕是有人成心压下此事。更有甚者，怕压事之人，同换取娘子路引之人，乃同一人。”

　　孙冬离垂下眼，捏紧了衣袖。

　　她怎会没怀疑？被赶出福顺客栈之前，刚好她也被打出齐王府。怎么就那么倒霉，一日之内遭遇两次，三次祸事。

　　但她始终不愿把一切祸事都联想到他身上。他不是那般狠心的人。他很好。

　　他初到南浦村躲在她家，隔壁秋水家的大黄随秋水过来探望，大黄闻得血腥味，不慎将他咬伤。后来村里冒出一些假装外乡人来卖货的偷狗贼，那天她和秋水去县里张罗秋水家新开的成衣铺，大黄险些被偷狗贼抓走，是他拖着骨折未愈的腿打跑了外乡人，救下大黄。

　　秋水说他性子太冷，她都主动示好了，他竟理都不理，脾气跟石头一样臭。可她看到的是，秋水每次来，他都主动点头微笑作为打招呼，然后就去做自己的事。擦擦桌椅，锻炼刚痊愈的手臂，帮她理好编竹篓的篾片，让她轻松一些。秋水贴着他说话，他垂眼后退两步，保持正常对话距离。不像村里其他儿郎，巴不得围着秋水转。他待人有分寸，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情，举手投足尽显君子之风。

　　她做饭很难吃，他吃第一口就蹙起了眉，她担心地问他是不是难吃到难以下咽，他笑着摇头，随即仰头把那一整糊掉的碗粥喝得干干净净。喝完在她手心写下“珍馐”二字。

　　他偶然发现了她偷买的天下地图和游记，她立马把那些藏在背后。她怕他跟村里其他人一样，嘲笑她痴心妄想，指责她不规矩，不好好想着嫁人相夫教子，却整天做白日梦妄图游历天下，不是个正经女孩子。但他只转身去拿纸笔，写下一句“海阔凭鱼跃”。他见她微微讶异，又写下一句“有志者事竟成。”

　　南浦村的赵二是那般好，以至于，当他莫名失踪之后，她满村子地找。她怕他又被害他的那群人抓到，她怕天寒地冻他无处可安身。以至于，当她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毒打一顿扔出王府的时候，她想的只是他们之间可能有误会。

　　“大概，是公主或晋王殿下吧。”孙冬离听见自己生涩地开口，“晋王心思深沉、为人狠辣，应该就是他。”

　　手紧握着杯沿，不敢抬头，只呆呆地盯着桌子。

　　忽然砰地一声，那郎君将杯盏重重磕下，激动地站起身，“不可能！”

　　见孙冬离震惊得微微张嘴，那郎君才发觉自己动静太大，随即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略微尴尬地坐下，解释道：“孙娘子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可以谅解。可万万不能随意猜测，毁人清誉。这平城的达官显贵，谁都有可能做出欺压百姓之事，唯晋王殿下绝无可能。”

　　“前年黄河大决堤，死伤惨重。陛下命人去疏通河道、赈灾防疫，此事危险又难办，朝中人人避之不及，只晋王殿下主动请缨，马不停蹄赶至滑州，重划河道，亲临灾区，还险些丧生于二次决堤。”

　　“陛下心疼殿下，下旨让殿下回朝，重派了赈灾官员。殿下未听旨，仍旧留在灾情最严重之地，调度各州县容纳灾民，走访名士探求改道策略，带领工匠亲修堤坝。闻得赈灾粮出了差错，千石米粮落到灾民手里不足一碗米粥。殿下当即走访劝说各州富商捐资纳粮，等灾民们安顿好吃上粥食后，又揪出赈灾官员中的禄蠹，当场斩杀以儆效尤，百姓无不拍手称赞。”

　　“何等英勇无畏，何等舍身为民！此事于殿下多年赫赫功业中，也不过微末之举。更别说与西梁谈判，一人抵千师。还有此次巡查山南东道，拔出一干贪腐之辈。殿下宵衣旰食、夙夜在公，还不忘规训府中下人厉行节俭，莫占百姓一分地，莫贪百姓一分利，并主动请旨削减俸禄，还将封地赋税降至一百税一，何等廉洁爱民！”

　　“所以娘子之事，万不可能是晋王殿下的手笔。若果真得罪了殿下，殿下度量宽宏，也不会计较谋害一平民娘子和书生。”

　　那郎君郑重其事地讲完，盯着孙冬离目光炯炯，好似要把他对晋王的崇敬之情传递给她，好叫她也成为那晋王的信徒。

　　孙冬离通过这番话对那晋王有了更多的了解。那般光风霁月的人，想来确实也做不出算计她这种小民的事。

　　只不过听着那晋王的光辉事迹，怎么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她信世间有如圣人般高风亮节之人，也晓得那些事迹不会作假，可这真的和前日戏耍她们的那个车内人是同一人吗？

　　但这些话不能对那郎君说，若说了，只怕那郎君又暴起。那郎君与她素不相识，只偶然有过一次交集，如此热心地帮她报官来回折腾，已是天大的恩德。她不应该当着他的脸，诋毁指摘他崇敬之人。

　　孙冬离正要向那郎君赔礼道歉，就听见后院药童急切地脚步声，“不好了！不好了！孙娘子，快去看看素馨娘子，她又发起疯来了！我们都压制不住，你快来看看呀！”

　　孙冬离和那郎君说了声失陪，拔腿就飞奔去后院。那郎君虽不明就里，但也听到了药童所嚷之事，想着或许还能帮上什么忙，也紧随其后跟进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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