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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季羡鱼望着前堂中央跪坐得笔直的阿芜,忍不住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小声对身旁的季若木耳语:“我们今天是不是见不到顾师傅了?”
“估计是见不到了。”季若木压低声音回应。
她原本以为,顾氏好歹曾是世家,总该懂得些基本的待客之道与人情往来。可眼前这小侍从,也不知是顾笙从何处寻来的,行事作风全然不循常理。
一旁的季辞云将她们的低声交谈听在耳中,纤长的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袖口,将柔软的布料揉出细碎的褶皱。
从踏入这宅院起,他心头便有些不安。这院子占地虽广,却异常空荡、寂静,庭院中荒草遍地。目光所及,除了引路的阿芜竟再见不到第二个仆从,简直像一座了无生气的死宅。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有人居住?顾笙怎么会居住在如此荒凉落寞的地方?
“姨母,”季辞云生平第一次说谎,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辞云忽然想起,有样准备送给师傅的小礼物,似乎掉在了马车上,容辞云去取来。”
季若木正打量着面前这个侍从,闻言随口道:“让青研他们去取便是了,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此物小巧,辞云随身携带,暂放在马车的暗格中,恐怕青研他们一时寻不到。”季辞云站起身,玉身长立,“青研,你随我一同去。”
季若木没有再多问,季辞云微一俯身,便带着青研离开了。
行至庭院一处拐角,嶙峋的山石与一丛疏于打理的翠竹恰好遮蔽住两人的身形。
季辞云停下脚步,目光在院内逡巡。当世宅邸的布局大多遵循前堂后室的规制,从此处望去,恰好能看见正堂侧面那扇通往后院的院门正虚掩着。
“青研,”季辞云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觉不觉得……这宅子有些奇怪?”
青研连忙点头:“何止是奇怪,简直是恐怖。这么大的宅院,竟只有一个下人,问她什么,她就用眼神直勾勾盯着人瞧。而且,这院子里杂草过膝,等入了夜,怕是跟那些志怪话本里写的鬼宅也差不多……”
他平日最爱搜罗些神鬼异闻,此时脑海中情不自禁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自己把自己吓得面色发白,声音颤抖:“现在一想,顾师傅平日里也总是独来独往,面色苍白,话又少……该不会……顾师傅她根本就不是……”
“……青研。”季辞云轻轻叹了口气,打断了他越来越离谱的猜想,“你少看些那些杂书。我是担心……师傅遇上了什么危险,我想到后面去看看。你在此处守着,若我一炷香后还未出来,你便立刻去寻姨母来找我,明白吗?”
青研看着四周寂静无人,心中虽有些害怕,还是用力点了点头:“那……公子,您千万小心,快些回来。”
季辞云微微颔首,他鼓起勇气,小心地上前推开正堂一侧那扇半掩的院门。
顾笙此时已经在榻上不知躺了多久,时日对她而言早已有些模糊不清。
室内帷幔低垂,层层叠叠的,将外间的天光遮掩了干净。
前些日子她受了些风寒,现如今其实已无大碍,但头脑却依旧昏昏沉沉,不复清明。顾笙不知为何,忽然对寝室之外的无数琐事提不起任何兴致。
她身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单衣,难得清醒了片刻,背脊无力地抵着冰冷的墙壁,双眼望着榻上已经断裂的琴,不知在想什么。
门口忽然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前来送饭的阿月,声音沙哑地回应:“放在门口便可,不必进来。”
门外静默了片刻,半晌,响起一个她未曾预料的声音。
“师傅,我是……辞云。” 他声音顿了顿,“您还好吗?”
季辞云刚刚在门外徘徊良久,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才终于屈指叩响了门扉。
顾笙眉头微蹙,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病中产生的幻听。
“师傅,您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我可以进去吗?”季辞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说出这话时,面颊微微发烫,一个未出阁的男子怎好擅入女子的寝居?可他实在放心不下,唯恐顾笙遭遇不测。
顾笙撑起身子,走近门边,果然瞧见门扉上映着一团朦胧的、戴着帷帽的轮廓。
真的是季辞云。
“你来这儿做什么?”女人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
“我……”季辞云隔着门,听到她那虚弱的声音,眼眶瞬间就红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听闻您身体抱恙,心中实在难安,便跟随若木姨母前来探望。您身子还好吗?”
“我很好。”只是浑身提不起力气,顾笙四肢无力,踉跄了半步,索性盘腿坐在地上。
季家这几日接连派人来,前几日她是真病了无法见客,后来……则是不想见。
“那您何时能回府授课呢?”季辞云的手掌下意识地贴上冰凉的门板,指尖微微蜷缩,他极想推门进去亲眼确认她的状况,但顾笙并没有邀请他,他只能隔着这扇门与她对话,“我近日练习《鸣海》,有几处始终不得要领,心中困惑……”
听他提起习琴的事,顾笙的心登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咬住食指关节,沉默良久,才沙哑地开口:“我去不了,我的琴坏了。”
季辞云忙道:“没关系的,师傅若需用琴,季氏库中有数张良琴,您可随意选用……”
顾笙心头那股无名火骤然窜高,硬生生打断了季辞云的话头,声音沉郁无比:“那是我母亲留下的琴,在它修好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哦,好……”
季辞云听出她语气中似有怒意,心知是自己失言触到了师傅的痛处,连忙放软了声音,“师傅勿恼,是辞云思虑不周。或许……或许可以设法修复?家母认得南宛最好的斫琴师烨大师,若您信得过,可否将琴交予我,我定当竭尽全力,为您寻访名匠修复。”
门内沉默了片刻,才响起顾笙微哑的声音:“……你且稍等。”
她扶着锦垫借力站起身,步入内室,待周身衣着整理妥当,才走回门边。
顾笙顿了顿,伸手将房门拉开:“……你进来吧。”
季辞云原本扶靠着门,未料门扉忽然被拉开,他一时不防,身形前倾,险些跌进顾笙怀中。
帷帽“啪嗒”落地,季辞云也顾不上捡,慌忙站直。甫一抬头,师傅泛红的眼眶与毫无血色的面容便撞入眼帘,他呼吸一滞,霎时间所有思绪都被清空了。
她看起来清减了许多,墨发此刻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薄纸,竟真有几分像青研所说的,志怪传奇里幽居暗室的妖鬼。
“不进来吗?”见季辞云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顾笙微微蹙眉,侧身让开通道。
季辞云这才回过神,脸颊微热,连忙低头跟上。
外间阳光正好,室内却一片昏暗。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帷帽,在靠门的锦垫上小心跪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笙的身影。
待她抱着那张古琴自内室走出时,季辞云屏住呼吸,竭力让自己在她面前显得镇定如常。
季辞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傅。
不再是那个水榭中清冷孤高、琴技超绝的师长,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失去了最心爱之物、茫然无措又满腹委屈的潦草孩童,怀中紧紧抱着损毁的珍宝,神情毫不掩饰的失落。
顾笙将琴轻轻放在季辞云面前的矮案上,示意他去看琴面上那道裂痕:“这样……还能修好吗?”
她当然知道能。只是修复所需的银钱,是她如今绝对难以承担的数额。
“可以的,您别担心。”季辞云听着顾笙低哑的声音,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难当。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将古琴妥帖收入锦囊。
季辞云抬眸重新望向顾笙,声音不自觉地愈发轻柔:“您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我无妨。”顾笙的语气依旧有些无力,但比起方才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只要琴能修好,我就可以回去授课。”
“只是修复古琴恐怕需要一年半载……” 季辞云心头吨数涌上难言的惆怅,难道在此期间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师傅了吗?
顾笙窥见他眉间隐忧,轻声解释道:“季小公子误会了。授课之事不会耽搁,只是下次需劳烦你为我另备一张琴暂用。”
“自当效劳。” 季辞云面露笑意,连忙应下,目光流连于她清瘦的面庞,言语中盈满关切,“也请师傅务必好生休养……您比往日,清减了许多。”
顾笙莞尔,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忽然轻叹:“……辞云,若谁能娶到你,必然是三生有幸。”
季辞云微微一怔,意识到顾笙说了什么,顿时瞪大眼睛,卷翘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半晌,他整个人好像要烧起来,连忙低垂下头低声嗫嚅道:“师傅……您莫要取笑我了。”
说罢,他起身抱起琴,几乎是落荒而逃,青色的身影如惊鸿般从四周满是杂草的长廊中掠过。
只余下渐远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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