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仙做配角

　　几人缓步走到陈家村礼堂门口，只见门前搭着一座临时戏台，台上正演着杂技。几个身着彩衣的姑娘舒展着柔韧的身躯，时而将腰肢弯折成惊人的弧度，时而叠起如精巧的莲座，引得台下阵阵喝彩。台下早已挤得水泄不通，朱寒砚怕青染被人群挡了视线，长臂一伸便将她稳稳抱起，架在自己肩头。青染连忙扶住他的头顶，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连眨都舍不得眨，全然沉浸在台上的精彩表演里。萧陌和江磊没这般待遇，手脚麻利地跑到远处的石狮子旁，三两下爬了上去，扒着狮头也看得津津有味。
　　"师父，她们的韧性比我还好呢。”青染指着台上，低头凑到朱寒砚耳边，语气里满是羡慕。
　　朱寒砚喉间溢出一声轻应：“嗯，她们打小就专攻柔韧，而你要练速度、练气力，路数本就不同。”
　　一场杂技落幕，街上的人流愈发汹涌。几人被裹挟着往前走，等挪到昭兴寺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人流拥着他们走进寺院，院内赫然竖着一棵巨大的灯树，枝桠间错落挂着上百盏琉璃灯，烛火摇曳间，将整个寺院映照得如同白昼，连青砖缝里的苔藓都清晰可见。善男信女们围着灯树虔诚祈福，香火气息混着灯油味在空气中弥漫。
　　朱寒砚牵着青染的小手，低声给她讲起元宵燃灯的由来：“正月十五燃灯表佛，是因佛陀曾在此日于舍卫国向大众显现神通，弟子们便以燃灯来纪念与敬仰。”江磊竖着耳朵费力地往这边凑，萧陌的心思却全扑在周遭的热闹上，师父的话半句也没听进心里。
　　待人流渐渐散去，月月拍了拍衣角道：“元宵日的彭泽县城，最热闹的莫过于三处：陈家村礼堂、昭兴寺，还有陈家的上元宴。上元宴我们进不去，不过我先前溜进去过一回，也没什么稀奇，就是一群酸腐书生聚着饮酒赋诗罢了。”
　　青染揉了揉眼睛，顺势靠在朱寒砚腿边，眼皮像挂了铅似的渐渐沉重。朱寒砚弯腰，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额发：“困了？”
　　青染迷迷糊糊点头，朱寒砚便揉了揉她的头发，转头对月月说：“我们回吧。”
　　几人沿着原路往回走，街边的灯笼依旧亮着，暖黄的光芒次第照亮每个人的脸庞。朱寒砚在路边的摊子上停了停，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盏小巧的兔子灯，灯影晃动间，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走到环采阁后的巷子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粗哑的呵斥：“死丫头，别跑！被我抓到非打死你不可！"
　　五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瘦小的黑影便裹挟着风从他们面前窜过。朱寒砚眼疾手快探身一捞，稳稳薅住那黑影的后领，同时捂住她的嘴，沉声道：“别出声！"月月立刻上前一步，将人拉到自己身后藏好。
　　刚藏妥帖，三个壮汉便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领头的男人三角眼扫过他们，粗声粗气地问：“你们看到一个小丫头从这经过没？”
　　青染从朱寒砚身侧探出头，脆生生地回道：“什么丫头？这条巷子里的丫头，不就只有我吗？”
　　那三人打量了青染两眼，又看了看面色沉静的朱寒砚，料想这乖乖巧巧的小丫头不会说谎，便骂骂咧咧地朝前继续追去了。
　　等人走远了，五人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昏弱的三盏灯影里，月月脚下的影子明显比其余四人的更厚重些。
　　青染凑到江磊身边，压低声音道：“他们这么好骗吗？就算没看到人，我们深夜待在巷子里，本身就很可疑吧？”
　　"他们未必觉得我们不可疑，"江磊也低声回，"只是这种人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权当没看见罢了。再说，师父这模样，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月月听着两人的对话，无奈地叹了口气：青染和江磊的心思，时常让她难以相信他们只是年仅九岁的孩童。
　　又走了一段路，月月抬手捏了个诀，被她藏在身后的小黑影便从她的影子里轻轻跌落出来。五人定睛一看，都不由得愣了，那竟是个容貌极美的女娃，漂亮得仿佛瓷娃娃一般，不似真人。
　　女孩大概十一二岁，比青染略大些，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显露出窈窕的雏形，肩若削成，腰如束素。肌肤是上好的羊脂玉色，即便在三盏小灯昏弱的光线下，依旧透着淡淡的粉晕，连耳后脖颈那片不易见的肌肤，都细腻得能映出灯影，显然是常年不见风吹日晒的娇养模样。
　　她的眉如远山含黛，弧度柔和得似初春刚抽芽的柳叶；眼眸是杏核形状，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却是澄澈的墨色，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鼻子小巧挺直，唇瓣是淡淡的樱粉色，饱满得似三月初绽的桃花。头上梳着双环髻，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翠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愈发灵动。双手纤纤，指头绞着衣角放在腹部，指尖涂着蔻丹，那是用红蓝花汁调和而成的颜色，娇艳欲滴，衬得她的指尖愈发纤细如玉。
　　她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反复几次才找回声音，双手连忙挪到身侧，规规矩矩地给五人行了个礼，声音细细软软：“我叫段轻羽，多谢各位姐姐哥哥相救。”
　　"羽姐姐，那几个人为什么追你呀？”萧陌举着兔子灯，好奇地问。
　　"我……我被我娘卖给了环采阁，刚才趁丫鬟给我送饭，打晕了她才逃出来的。”段轻羽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绞得更紧了。
　　三个孩子都惊呆了，他们虽听过卖小孩的事，却以为那只发生在走投无路的穷人家。可段轻羽这般养尊处优、娇娇嫩嫩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环采阁是什么地方？”青染拉了拉月月的衣角，满脸疑惑地发问。
　　月月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沉重：“环采阁是彭泽县最有名的青楼。”
　　青染的眼睛瞬间瞪得圆圆的，眼底满是难以置信，她自幼被父母捧在手心，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般凉薄的亲情，怎会有母亲舍得将亲生女儿卖入青楼？
　　"我是并州人氏，"段轻羽又把双手放在腹部，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娘从前花了很多钱让我学琴棋书画，现在她说给我花了太多钱，要把我卖了回本。”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委屈或愤怒，仿佛对母亲的凉薄早已麻木。
　　“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萧陌声音发颤，一双眸子盛满哀求，死死盯着朱寒砚，“师父，求您发发善心，救救轻羽吧！”
　　朱寒砚却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昏黄的街灯上，眸底无波。这些年他与月月四处历练，见惯了世间颠沛流离，饥肠辘辘的乞儿、卖儿鬻女的农户、战火中流离的妇孺，初时还会伸手相助，可后来才懂，个人之力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们终究没有泽被苍生的本事。
　　月月本不忍在三个半大孩子面前太过绝情，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青染却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她沉声开口，声音软糯却字字清晰：“羽姐姐，你愿意跟我们回留安村吗？但我得说清楚，留安村偏得很，只有一条入村的路，得翻过三座山才有集市，一年到头难出一次远门。那儿穷，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琴棋书画，只有天不亮就下地、日头落了才歇的活儿。你看我的手。我今年九岁。”
　　青染摊开手掌，那根本不是孩童该有的手：皮肤粗糙，指尖泛着洗不净的浅褐色，是常年在果园摘果、锄草被风吹日晒的痕迹；掌心靠近虎口处有道浅疤，是上月剪枝时被木刺扎破留下的；更别说握了小半年剑，整个掌心都覆着层薄薄的茧。
　　段轻羽忍不住摸了上去，只觉得青染的手磨疼了她的手。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连点薄茧都没有。再抬眼望向青染的手，她喉间发紧，久久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吃不了那种苦，可一想到青楼里脂粉堆里的龌龊日子，又不确定自己能否熬过那种屈辱。她终究是温室里娇弱的花，不是野地里能扛住风雨的草。
　　月月被青染的通透噎了一下，转头看向朱寒砚，眼里的惊异藏都藏不住。朱寒砚却朝她勾了勾唇角，仿佛青染做出什么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青染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娘为什么要卖你，是有难言之隐，还是突遭变故实在撑不住了。但事到如今，你再也不能被人娇养着长大了。往后的日子，你得靠自己。”
　　“可青楼那种地方……丢了清白，这辈子就全毁了啊！”江磊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他并非劝朱寒砚二人把段轻羽带回村，只是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就事论事。
　　“怎么会毁呢？丢了清白又不是丢了性命。”月月急忙反驳，话刚出口才想起自己是青丘狐，对人间所谓的贞操本就看得淡，在人类孩子面前说这话似乎不妥，又慌忙补了句，“我不是让你留在青楼，这只是我的想法，你还是按自己的心选。”
　　段轻羽垂着头，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留下吧。我知道，就算跑出去，也没有好结果：要么饿死街头，要么落入更糟的人手里。”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粗嘎的吆喝：“人肯定在这附近！给我仔细找！”正是先前那三个抓她的人折返了。
　　领头的壮汉一眼瞥见段轻羽，眼睛顿时红了，迈开步子就冲过来要抓她。朱寒砚身形未动，只抬手便扣住他手腕，指节微收。壮汉只觉手腕像被铁钳夹住，疼得龇牙咧嘴，却连半分力气都使不出。他看着朱寒砚风淡云轻的模样，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敢再轻举妄动。
　　“丫头，跟我们回去！”他只能强压着怒火，对段轻羽喊道。
　　“老大跟她废什么话！直接抓回去交差！”旁边一个跟班没看出端倪，怎么怎么呼呼地就伸手去扯段轻羽的胳膊。朱寒砚反手一扣，那人立刻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啊——我的手腕！”
　　“掠人、掠卖人、逼良为娼者：死。”江磊站在一旁，声线冷得像淬了冰。话音落时，一股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开，虽转瞬即逝，却让那三个壮汉脸色瞬间惨白。
　　领头的壮汉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这位兄弟，您要是想带她走，我们哥仨肯定拦不住。可您既不带她走，又不让我们带她走……您到底想怎样？”
　　“我跟你们回去。”段轻羽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她竟主动要回去，三个壮汉反倒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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