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窗外的夜色，是那种被城市的灯火稀释过的、暧昧的灰蓝色。远方的霓虹像濒死的恒星，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晕，无力地涂抹在宿舍冰冷的窗玻璃上。白日里操场的喧嚣、教室的嘈杂，此刻都被这巨大的、名为“夜晚”的过滤器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仿佛能吞噬心跳的寂静。

　　但这寂静，只属于窗外。

　　女生宿舍307室内，则是另一番天地。一种混杂着沐浴露香气、洗发水甜味，以及少女们刚刚洗去一天疲惫后、毛孔舒张散发出的鲜活荷尔蒙的气息，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弥漫、发酵。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略显苍白的冷光，照亮了每一张还带着水汽的、青春洋溢的脸。白日的军装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印着卡通图案或简单英文slogan的棉质睡衣，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刚刚开始发育、略显青涩的身体曲线。

　　林未雨坐在靠门的下铺，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小领地上。她背靠着有些冰凉的墙壁，屈起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手里无意识地揉捏着睡衣的一角。那是件浅蓝色的旧睡衣，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处还有一道不仔细看便无法察觉的、用同色线细心缝补过的痕迹。她的目光有些游离，似乎落在对面空着的床板上，又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虚空里。之前的画面还在脑海里闪回——顾屿骑着山地车掠过时带起的水花，他扶住她时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还有他消失在雨幕中那挺拔又带着几分孤拐的背影。每一种回忆，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荡开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哎哎哎，回神了回神了！”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嗔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静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湖面。说话的是睡在林未雨上铺的沈墨。她盘腿坐在床上，湿漉漉的栗色卷发用一块干毛巾包裹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总是闪烁着活泼光芒的大眼睛。她的睡衣是崭新的粉红色，胸前印着一个巨大的、咧着嘴笑的Hello Kitty，与她此刻八卦兮兮的表情相得益彰。“我说未雨，从洗漱回来你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还在想白天那个‘英雄救美’的顾同学啊？”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尾音上扬，带着少女间特有的、心照不宣的打趣。

　　林未雨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颊迅速飞上两抹可疑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胡……胡说什么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否认，“我是在想……在想今天体育课上教官教的踏步动作，我好像总肢体不协调跟不上节奏。”这个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哦——踏步动作啊——”沈墨拖长了声音，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一种“我早已看穿一切”的得意，“怪不得脸红了，原来是练习得太‘认真’了。”她特意加重了“认真”两个字，引得旁边正在往脸上拍爽肤水的另一个女生也轻笑出声。

　　那女生叫周晓婉，睡在靠窗的下铺。她动作不疾不徐，拍打脸颊的力度恰到好处，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啪啪”声。与沈墨的外放不同，周晓婉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冷静。她的睡衣是简单的纯白色，没有任何装饰，一如她这个人，干净、利落，目标明确。她放下爽肤水的瓶子，拿起一旁的眼霜，一边用无名指小心翼翼地蘸取，涂抹在眼周，一边淡淡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总能一针见血：“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和注意力分配原则，人在过度关注某一件特定事物时，确实会不自觉地忽略其他信息，导致行为失调。所以，未雨跟不上踏步节奏，从理论上来说，是完全有可能的。”她说完，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扫了林未雨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冷静，反而让林未雨的脸更红了。

　　“看看，还是我们晓婉有学问！”沈墨立刻捧场，然后又把矛头转向林未雨，“不过未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快说说，那个顾屿，到底怎么回事？我离的远，白天体育课他双手扶你，感觉……嗯，侧脸线条还挺好看的。”她双手托腮，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属于少女的、对未知异性最纯粹的好奇与憧憬。

　　宿舍里另外两个女生也立刻竖起了耳朵。一个叫李萌，是个脸蛋圆圆的、有些微胖的可爱女孩；另一个叫赵晓琴，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内向。此刻，她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聚焦在林未雨身上。

　　林未雨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她能说什么呢？说那双在她即将摔倒时，有力而稳定地扶住她的手？说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与某种清爽皂角的气味？还是说他离开时，那冷漠中又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神？这些碎片化的感知，太过私人，也太过模糊，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地解读，又如何能宣之于口？

　　“真的……没什么。”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蚋，“就是他喝水时不小心溅了我一身水，然后扶了我一下，道了个歉而已。连话都没说两句。”她试图用最平淡的语气来叙述，希望能浇灭沈墨那过分旺盛的好奇心。

　　“话都没说两句？”沈墨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典型的校园言情小说开头吗？一场雨，一次意外的邂逅，一个沉默寡言却长得好看的男生……后面就该是命中注定的再次相遇、误会、拉扯、然后……”她双手捧心，做出一副陶醉状，仿佛已经脑补出了一部二十集的青春偶像剧。

　　“沈墨！”林未雨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打断她，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你再胡说，我……我明天就去告诉教官，说你晚上不按时睡觉，还在宿舍开茶话会！”

　　这威胁显然没什么力度。沈墨毫不在意地撇撇嘴：“去吧去吧，反正教官又不会真的把我们怎么样。不过未雨，你反应这么大，更显得心里有鬼哦！”她狡黠地眨眨眼，然后话锋一转，不再纠缠林未雨，而是将话题抛向了更广阔的空间，“好啦好啦，不逗你了。那我们换个话题，你们觉得，咱们班……或者说咱们年级，哪个男生比较……嗯，‘特别’？”

　　“特别”这个词，在少女的语境里，往往承载着远超其字面意义的、丰富而隐秘的内涵。它可能关乎外貌，可能关乎气质，也可能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的心动。

　　李萌第一个响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觉得……体育委员周浩还挺阳光的，笑起来有两颗虎牙，很有感染力。”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要埋进被子里。

　　“周浩？是不错，像个快乐的小太阳。”沈墨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过，感觉有点太……太直白了，没什么挑战性。”她评价男生的口吻，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老道，仿佛经验丰富的情感分析师。

　　赵晓琴推了推眼镜，声音细弱但清晰：“我觉得班长陈涛挺好的，负责任，有担当，学习也好。”这是典型的务实派选择。

　　周晓婉已经做完了睡前护肤的最后一步，涂上了润唇膏。她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但又不值得深入探讨的观点。“从社会评价体系和长期发展的角度来看，选择陈涛这类目标明确、执行力强的个体，确实是风险较低、收益预期稳定的选项。”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感情不是投资，无法完全用理性模型来评估。”她的话总是这样，冷静客观，却又在最后留有余地，让人摸不清她真正的想法。

　　话题在几个男生身上流转了一圈，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少女们分享着彼此初步的、模糊的印象，带着试探，也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这些关于异性的讨论，是青春期中不可或缺的仪式，是她们开始探索自我情感、建立审美标准的开端。

　　终于，沈墨像是蓄谋已久，再次把话题引向了那个名字：“说了这么多，我还是觉得……顾屿挺特别的。”

　　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一下。连一直表现得很淡定的周晓婉，都微微侧过头，表示在倾听。

　　沈墨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然后开始阐述她的“发现”：“你们不觉得吗？他跟其他男生都不一样。周浩是阳光，陈涛是稳重，其他男生嘛，要么傻乎乎的，要么就知道瞎闹腾。但顾屿不一样。”她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好像……对什么都挺冷淡的，上课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窗外，或者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老师提问他，他也能答上来，但就是那种……嗯，没什么热情的感觉。可是呢，”她话锋一转，眼睛里又亮起了光，“你们记得今天白天吗？林未雨差点摔倒，他反应多快啊！而且，他扶住未雨之后，我离得近，好像看到他耳朵……有点红哦！”

　　这个细节被她捕捉到，并且在此刻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说出来，效果堪比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真的吗？顾屿耳朵红了？”李萌惊呼出声。

　　连赵晓琴都忍不住扶了扶眼镜，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尽管此刻她们讨论的对象并不在场。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顾屿耳朵红了？她当时只顾着惊慌和尴尬，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此刻被沈墨点破，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滋生，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微弱的痒意。

　　“而且，”沈墨继续添砖加瓦，巩固她的“发现”，“你们不觉得他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特别吸引人吗？就像……就像一本装帧精美却上了锁的书，你明知道里面可能藏着精彩的故事，却打不开，越是打不开，就越是想看。”她用了比喻，这是她表达重视的方式。“我敢打赌，他背后肯定有故事。不像周浩，一眼就能看到底。”

　　周晓婉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根据心理学分析，过度关注并试图解读一个‘神秘’个体，通常是潜意识中被其特质吸引的开端。沈墨，你似乎对这位顾屿同学投入了过多的观察力和想象力。”

　　沈墨愣了一下，随即大大方方地承认：“对啊，我就是觉得他挺特别的，好奇嘛！怎么了，不行啊？”她扬了扬下巴，带着一种少女的骄纵和坦率，“我觉得他比那些咋咋呼呼的男生有魅力多了。未雨，你说是不是？”她又一次把问题抛给了林未雨。

　　林未雨猝不及防，再次成为焦点。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自己身上。她该怎么说？承认顾屿特别？那无异于承认自己也在关注他。否认？可沈墨描述的那些，又与她潜意识里的感知隐隐重合。那种冷漠与瞬间反应的矛盾，那种孤僻与偶尔流露的细微情绪，确实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我不知道。”她最终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声音微弱，带着一种近乎懦弱的逃避，“我跟他都不熟。”

　　沈墨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逼问。她耸耸肩，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管，喃喃自语：“反正我觉得他很特别。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吵闹，只有他一个人待在安静的角落里，身上带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子。你不觉得，很想把那层罩子敲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吗？”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未雨的心湖里，激起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悠长、都要深刻的回响。

　　那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子……

　　林未雨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顾屿的眼神。那双眼睛，大多数时候是疏离的，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秋湖泊，看不清底。但在扶住她的那一瞬间，薄雾似乎散开了一瞬，露出了底下……是什么呢？不是关切，不是热情，似乎是一种……更复杂的，类似于惊讶，或者说，是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微微的愠怒？还是别的什么？她分辨不清。

　　宿舍里的谈话还在继续，话题已经从顾屿身上移开，开始讨论起别的男生，讨论起哪个老师的口音有趣，讨论起食堂难吃的饭菜，讨论起对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的期待与忐忑。

　　但林未雨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沈墨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她之前那些模糊的、无法定义的感知，此刻被沈墨用“特别”、“神秘”、“玻璃罩子”这样的词语清晰地标注了出来。

　　她不由自主地，也开始在脑海里勾勒那个名叫顾屿的男生的形象。他的沉默，他的突兀出手相助，他离去时挺拔却孤单的背影，还有沈墨说的，那微红的耳根……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模糊的、却又散发着独特引力的轮廓。

　　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了，灰蓝色变成了浓稠的墨黑。远处的霓虹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彻底熄灭。宿舍里，少女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哈欠和翻身的声音取代。兴奋过后，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灯，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少女们脸上各异的表情。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芒，在窗帘的缝隙里投下一条狭长的、苍白的光带，像一道划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

　　林未雨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开始在耳边响起，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模糊的梦呓。

　　可是，她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沈墨最后的那句话。

　　“你不觉得，很想把那层罩子敲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吗？”

　　想吗？

　　她问自己。

　　心脏在寂静的黑暗中，突兀地、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答案，像一颗被风吹落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心田的沃土，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开始变得不一样了。高中生活，不仅仅只有做不完的习题和考不完的试，还有这些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隐秘而汹涌的暗流。它们无声无息，却拥有改变航道的力量。

　　青春，原来真的是一场盛大而迷蒙的烟雨。你站在其中，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明方向，只能感觉到那细密的水汽，沾湿了衣襟，也浸润了那颗刚刚开始学会为另一个人而悸动的心。

　　她在黑暗中，轻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叹了口气。然后，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洗衣液淡淡香气的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明天，还有新的课程，新的踏步练习，以及……新的，或许会与某人再次相遇的，未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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