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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
知府宅邸后院,一堆府人正欲撞开眼前的门扇,却被那隐隐亮光的紧制逼得连退几步,脚踩脚摔了个人仰马翻。
“哎哟!”
“打不开啊大人……”
“妖术。”村正阴沉着脸,终于拂袖转身,“罢了,先关着吧。”
房屋深处,明珠和五穗正敛声屏息地缩在床榻一角,竖着耳朵偷听着门外动静。
不一会儿,嘈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便听廊门被重重关上,院里传来了村正恼怒的吼声:“手里没个轻重的东西!”
五穗从明珠的胳膊下面探出脑袋:“啥是‘没轻重的东西’?”
“不知道。”明珠心想,我只知道你是个“没心眼的东西”。
“咕噜——”五穗的肚子适时响了起来。
明珠:“……”
“刚才做梦,我还吃了一碗绿豆水饭。”五穗摸摸空瘪的肚子,语气十分认真。
明珠想着不知所踪的道长姐姐,又瞅瞅满脸写着“好饿”的妹妹,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家的时候让你多吃点馍,你就吃了两口。”
虽然这样说着,颇有责任心的她还是爬下了床,想在房间里找出点吃食,稍微填一填妹妹的肚子。
五穗也跟着跳下床,眯起眼睛四处打量,一眼便瞧见了床铺对面的香案,顶上一排紧闭着的柜子,看上去莫名诱人。
女孩揉揉肚子,三两下就爬上了桌。
在明珠紧张的注视下,五穗从柜里翻出几个布袋子,顿时眼睛发亮:“姐!”
信奉神灵的村正一家常年供奉香案,日夜叩拜、不敢怠慢。
用于祭神的各式点心,最后进了两个女孩饥肠辘辘的肚子。
半晌后,五穗靠在床榻上,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明珠试探着伸手推门,却被一股力量又推了回来。
五穗看着她被弹回来的手,咯咯地笑出了声。
这一笑,身体便不自觉朝后一仰,“吱呀”一声,身后的窗户被她挤开了一条缝。
一个幽灵似的声音从缝隙中飘了进来:“出~来~”
五穗大叫一声,慌忙逃窜,躲在明珠身后冒出一双眼睛。
萧引光从窗外探进半颗脑袋:“快出来~等会儿该被人发现了~”
……
后门外的村路曲折幽长,一侧是茂密山林,一侧是村妇们捣衣的河岸。
几个人钻进林子,坐在半人高的草丛上喘气。
“一路都没看见人,他们藏哪儿去了?”萧引光烤饼似的摊在地上。
苏梨蹲到他身侧,歉意一笑:“萧师兄,我感应到周围有陌生魂魄,现在想来,也许是……”他指了指旁边的明珠和五穗,“这两位小姑娘。”
萧引光:“……”
五穗从怀里掏出布袋摊开:“给。”
苏梨:“多谢。”
萧引光:“……唉,接下来该怎么办,师兄师姐都——”他在一个少年和两个小小女孩面前站起身,终于发现了自己是唯一一个大人这件事实。
“先传音回仙门,然后去找你们的爹娘和二姑。”萧引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夏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们一定没事的,相信我。”
●
白月当空。
清凉如水的月色自天幕流向人间,浸透了窗边的青木桌案。
案上搭着一只束了袖的胳膊,一人枕于其上,睡得正香。倾泄而下的月光流进窗格,铺满了他的侧脸,柔和了他鼻梁的轮廓。
清凉的夜风忽而吹过,额前的发丝挠了眼睫,江起渊终于睁开了眼。
楼阁之下,落雨手撑着脑袋,正在账台后闭目养神。
头顶悬着三层成串的水牌,最上方的匾额上写着几个墨字:“消愁解忧”。
徐辰在二层小楼外站定,瞳孔倒映着其内的幽微烛火。
这是一家名唤解忧的酒肆。抬头是雅致的青砖木窗,檐角铜铃正在夜风中轻声作响,余音空灵,恍若隔世。
徐辰在门外稍作停留,伸手推开了大门。
账台后的落雨揉着眼睛一瞧:“啊,贵客光临——小二!快些来招待客人。”
“来了。”
徐辰抬起头,看见了自二楼而下的江起渊。
那人笑脸盈盈,颔首对着他道:“二层雅致,客官还请上座……”
……
半晌之后,酒水菜肴摆上了桌。徐辰坐在雅轩东侧,目光却落在江起渊身上。
那人一派娴熟模样,洒扫拾掇、当值来往,最后终于清闲下来,靠着槛窗不动了。
窗阁两角青纱拂动,月光依然无声铺洒,铜铃声在夜色中悠悠回荡。江起渊神色静默,胳膊抱于胸前,正倚着画槛远望,仿佛从来都是这阵法中万千寻常里的一个。
亓月阵,永夜城。
入阵者即刻沉睡,苏醒时便成了这城中土生土长的城民,忘却尘世记忆,在无边月华中弥足深陷,黄粱一梦,不愿醒转。
徐辰的指尖在杯身上滑过。触感冰凉,不似梦境。他在清风中低垂了眼睫,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青纱飘动,江起渊在其后悠然出声:
“客官何方人士,似乎不曾在城中见过?”
徐辰抬起了眸。沉吟片刻,答道:“城外村落。”
“朗君风尘仆仆,想必路途遥远——不知是哪处村落?”江起渊回头看他,笑容轻浅。
“……”徐辰和那人遥相对视,眉宇几不可察地微颦。良久方才回道,“相隔万里,东山水畔。”
江起渊一顿,随即莞尔:“如此迢迢万里,郎君何事远游?”
徐辰移开了目光,低头看向桌案酒菜,没有回答。
江起渊连忙走近他身旁,语气谦恭:“小的多言……”
他伸手取过酒盏,指尖轻触了徐辰的手背。
客人微蜷了手指,小厮却自顾弯下腰身,替他斟满了一杯酒:“客官请。”
杯盏被推至身前,波光粼粼,是月光浸了满杯。
徐辰抬头看他,目光沉静:“既未曾入幻……”
俯身倾茶的江起渊停下了动作。
“佯装失忆,意欲何为?”声音清冷疏离,如同雪落寒潭。
……
永夜城长夜无昼,始终月华似水。
两人相对而坐,缄默无言。
江起渊正提着小壶替自己斟酒,直到饮下两杯,方才蹙了眉尖,将那酒壶推向桌岸一边。
徐辰眼波微动,视线移向了一旁。
“师兄,”江起渊轻笑出声,“你既不饮酒,又缘何要在此处停留?”他顿了一下,微眯着眼转了话头,“以徐师兄之力,带我们三人破阵,当是轻而易举。”
徐辰的视线落在窗外,忽略了他的问题:“不喜饮酒,缘何要喝?”
江起渊轻笑:“师兄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我?”
雅轩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江起渊盯着徐辰好似无念无想的侧脸,眼底逐渐泛起阴霾。
“莫不成……”那双狭长的眼猝而一弯,睫羽铺在眼尾,遮去了大半的润泽月光,“师兄依旧喜欢作壁上观,要遂了那假神之愿?”
徐辰终于看向他。
江起渊盯着徐辰的眼睛,声音犹如鬼魅:“真神在下,假神却遥遥在上——上神,您竟能冷眼相视,始终静待,直至这世间的大不敬终成气候,任由他们……”
“图、谋、弑、神?”他一字一顿,缓缓勾起了唇。
●
萧引光一行穿过林子一路走来,沿途屋舍皆紧锁门窗,苏梨以壬水魄感应许久,却发现并无一人藏身其中。
偌大的村落一片死寂,整村的村人都已消失不见。
“门开着。”苏梨提醒。
远处,明珠家的院门隐在树荫底下,被风吹开了一条细微的缝。
苏梨立刻闭目引灵:“似有……生魂迹象。”
“是爹娘和二姑!”五穗欣喜地晃着明珠的手。
“……我进去看看,你们先留在此处。”萧引光看了一眼三人,毅然朝着院门走去。
……
院落中阒无人声,萧引光一跨过门槛就瞥见了静坐在井畔的明珠二姑。
“您……”萧引光张了张口,想起女子之前的诡异模样,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二姑抬起了头,眼睛通红,目光停滞在他脸上。
半晌之后,萧引光看见她抬起手,指向他的身后。
那是一间砖砌的灶房,隐在一棵柳树和一堵土墙的阴影之下,隔绝暑气,阴冷异常。
萧引光推开门,看见了悬于梁上的两具尸首。
……
珍娘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很久之前,大概在明珠那么大的时候,她的娘站在屋里呼唤她的乳名,她不应声,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跟着村子里最贪玩的孩子上山下河,直到被大叫的肚子催着回家。
于是她的爹娘开始喊她“野丫头”。她欣然接受,甚至自得其乐。在又一次出门去的时候,故意教伙伴们听去,“野丫头”三个字便成了她那欢乐无忧的孩童时期,伙伴们对她最为亲昵的戏称。
后来她长到了十五岁,在村里乱跑玩闹的时光一去不返,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炮声,年节之中她就嫁了人。
不知为何,丈夫也并不喊她的名字。他总是羞涩,独处时总笨拙地喊她一句“哎”,外人面前,又换成了喊“家里的”,终于在她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丈夫连带着村里人都改换了称呼,她成了丈夫嘴里的“孩儿他娘”,村人嘴里的“明珠娘”。
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称呼。小明珠是那么的乖巧可爱,她看着小小的女孩,就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后来她又生下了五穗。五穗自小就格外贪玩,一刻也不肯闲着。她又一次在小小的女儿身上看见了自己。她熬着夜,给两个女儿织了绣上梅花和竹叶的小袄,一左一右牵着她俩出去,总是听见村里妇人艳羡的声音。
再后来,那声音渐渐少了艳羡,多了几分贴心的劝慰和谅解。妇人们总是仁善,她怀着孩子的时候在河边捣衣,她们便一个传一个地接过去,让她在旁边坐着休息。
她们时常劝慰她,两个女儿之后,一定能生出儿子。她们也总能谅解她,三个孩子,总是更大的负担。
于是她想,她的确是很想要一个儿子的,就跟所有村中的妇人一样。她们的家中,也总有那样的声音,艳羡着别家儿子的出生,又劝慰着做出自家下一个的保证。
这份保证在她身上成了真,她终于变成了“云生娘”。她坐在河岸边,一时也不肯撒手地抱着她的云生,和曾经劝慰着她的那些妇人一起,听见下一道更加年轻的、艳羡的声音。
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似乎从来都没有名字。
她在一个陌生而寒凉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有人问她名唤什么。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那人。
“名唤……名唤云生娘,”她嗫嚅着说,“我是、我是来找我的孩儿。”
●
解忧酒楼,风吹铃动。
落雨在一楼柜台后昏昏欲睡,没有察觉到二层之上那忽而静止的话音。
夜色之中,只有寒凉的月色在幽幽倾泄,无声无响。
江起渊眼前的徐辰,神色不动,寂寥如山。
月光铺满他的全身,像给他镀上了一层寒霜。他端坐其间,眉眼冷冽,好像就这样坐了千千万万年。
漫长的静默中,江起渊的笑容僵在脸上,像半成品的石像,逐渐非哭非笑,最终收敛停息。
胸中的血水仍在沸腾,天生的恶念在血肉中穿行,扎透他的心脏,催使着他红胀了眼珠,逼着他张开嘴,狰狞面目,言说咒恨与恶语。
他却看着徐辰的眼睛,强行运转阳魄,压制了邪欲。
短暂的沉默后,江起渊倏然开口:“上神果真全无杀念?”
那双眼眸望向窗外夜色,并未回答。
“阵眼之中,有法可破。”他淡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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