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先降

作者:一杯好抹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芙蓉殿的灯


      酉时,东华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宫墙被夜色吞没,只剩门楣上一盏宫灯,孤零零地吊在那里。

      顾长陵站在阴影里,指尖捏着那块金牌,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

      他本以为,今日朝堂之后,她会累得连灯都不想点了。直到他看见——芙蓉殿,亮着灯。不是随便一点,是整圈檐下灯火都亮着,像一轮被收在殿中的小日头。

      他胸口一紧,几乎是一步一步被那片灯光牵着走过去的。

      芙蓉殿内,帷幕半卷。武元姝靠坐在榻侧,外袍未解,只松了玉带。案几被挪到一旁,折子摞得高高的,却一封未动。

      她在等人。脚步声在殿外停了一下,她开口:“进来。”

      顾长陵掀帘而入时,先是下意识行了个礼:“顾长陵,叩见——”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句截断:“别跪。”

      顾长陵一顿,只好把后半句压回去。两人对视一瞬。

      今日含元殿上的威压、锋芒、冷意,全都从她身上退了下去,只剩眼底一层压得很深的疲惫。

      “圣旨收到了?”武元姝先开口。

      “收到了。”顾长陵抱拳,“功过相抵,不记功、不记罪。”

      他停了一下,低声加了一句:“……臣听明白了。”

      武元姝微微一挑眉:“你听明白什么?”

      顾长陵垂眸:“陛下不记臣的功,不记臣的罪,却记‘潼川’二字。”

      武元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殿内静了一会儿。顾长陵忽然笑了笑,声音很低:“臣原以为……陛下今日,多少会给臣一句夸奖。”

      “没听到。”他抬眼,目光坦诚又隐隐带着一丝酸涩,“难免有些不甘。”

      武元姝看了他半晌,问道:“你想听什么?”

      顾长陵怔了一瞬。他从来不敢真的去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每次战后,她只是淡淡一句“做得不错”,他就足够拿这句撑好几年。

      今日含元殿上,她连“做得不错”都没说。

      “臣不该奢求。”他低声道,“陛下如何处置,必有陛下道理。只是……人心难免……”

      “不甘?”她替他接上。

      顾长陵沉默片刻,还是点头:“是。”

      武元姝忽然站起身。她走到他面前,在他还未来得及退开的距离停住,抬手按在他胸口。

      她仰头看他,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压得极稳:“朕若在朝堂上夸你一句‘有大功’,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顾长陵看着她,不语。

      “你今日,就不会是‘功过相抵’。”武元姝道,“你会是——”

      “‘因功免罪’。”

      她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笑意却不是冲着他:

      “然后他们会说——‘顾将军仗着陛下宠信,以功压法’。你再下一次令,哪怕对,也是错。”

      顾长陵喉头微微发紧。

      武元姝收回手,退后半步:“朕不夸你,不是你不配。” 她低声,“是朕舍不得看你,以后在军中,只能被人当成‘靠陛下的功臣’。”

      顾长陵指节缓缓收紧。胸口的那点酸意,被她这几句话一寸寸碾碎,又换成了另一种更钝、更深的疼——却说不上是坏的。

      “那陛下……”他沙哑开口,“觉得臣配得上什么?”

      武元姝抬眼看他:

      “配得上把名字写进军律里。” 她淡淡道:“配得上让后世所有主帅翻军律时,都要读一遍‘潼川’。”

      “配得上让他们知道——有人替他们先把这条路走过。”

      “配得上让朕……” 她顿了一下,像是某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又换了个说法,“配站在朕身侧,不低任何一个‘勋臣’。”

      顾长陵闭了闭眼,喉间一句“臣不配”,终于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低声道:“臣知道了。”

      “知道就好。”武元姝重新坐回榻侧,“今晚不谈军务。” 她抬眸看他,眼底的疲惫这才真正露出来一丝:“陪朕睡一觉。”

      这句话落下时,她的语气不像命令,也不像试探。更像是三日来压到极致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顾长陵愣住了,低声道:“睡一觉……就好?”

      武元姝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顾长陵耳尖一热,咳了一声:“……臣什么都没想。”

      “还敢说‘什么都没想’?”她眯眼,“朕一眼就能看见你脑子里在打仗。”

      顾长陵被噎住,索性不再辩解,只去解外袍,动作却难得有些笨。

      武元姝看着他把衣襟系错一半,忍不住伸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低声道:“过来。”

      她替他解了最外一层衣带,又把他那点乱七八糟的褶皱理平。

      手指掠过他肩头时,隔着布料,仍能摸到那道斧伤留下的暗沉硬块。

      武元姝指尖一顿,目光沉了沉:“这里还疼吗?”

      顾长陵垂眸:“战场上疼。”

      “现在呢?”

      “……”他顿了顿,“陛下在,便不疼。”

      武元姝轻轻“啧”了一声:“会说好听话了。”

      她没再追问,只把披风一脱,侧身掀开被褥:“上来。”

      顾长陵浑身轻微一紧。殿外风声被厚重帷幕挡住,宫灯柔和。他走到榻边时,手心竟有些微汗。

      “臣、臣怕压着陛下——”

      “你再说一个‘怕’字试试?”武元姝淡淡道。

      顾长陵立刻住口,只能乖乖上榻。两人并肩躺下时,他整个人明显僵住,像个被扔进狼窝却不敢动的小兽。肩线紧绷,呼吸刻意压得极平稳。

      “你这样,比在朝堂上还累。”武元姝忍不住道。她伸手,直接一把把他拉过来。顾长陵没防备,被她拽得整个人侧了过去,呼吸间全是她身上的气息。她抬手,按住他后颈,让他的下巴抵在自己肩窝上:“抱着。”

      顾长陵指节一颤:“陛下……”

      “朕累了。”她闭上眼,声音极轻,“你若不抱紧,朕总觉得会从榻上掉下去。”

      顾长陵喉间一哽。这理由实在拙劣,拙劣到让他心里一软再软。他终于抬起手,小心却用力地环住她。不是战场上那种抢回一条命的死死一扣,而是带着克制、带着珍之又珍的拥抱。

      “这样?”他低声问。

      武元姝“嗯”了一声,脸颊贴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往里再抱一点。”

      顾长陵照做。两人的距离被她一点一点缩短,直到再无缝隙。良久,武元姝忽然开口:“朕今日,在金殿上说‘功过相抵’时——”

      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着什么:“你会不会,恨朕一点?”

      顾长陵怔了怔。他知道,她今日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护他。可人心就是这么坏的东西——哪怕知道道理,心尖上难免会酸。

      他没有假装什么都没有,只坦然道:“臣——一瞬间,有过。”

      武元姝被他这句“实话”弄得反而笑了一下:“还敢说。”

      顾长陵的手收紧了一点:“但现在不会了。”他低声道,“陛下把原因说给臣听,臣便只余……惭愧。”

      “惭愧什么?”

      “惭愧臣在殿上,只想到自己功罪,不敢去想陛下的难处。”

      顾长陵的声音闷闷的,“惭愧陛下什么都替臣想好了,臣却还要在心里……堵一口气。”

      武元姝沉默了片刻,然后她缓缓伸手,扣住他的手,十指一点一点与他相扣。

      “朕不需要你惭愧。”她道,“朕只需要你——”

      她顿了顿,像是在选字:“站得久一点,活得久一点。别让朕改了军律,最后……却没了这柄刀。”

      顾长陵喉头一紧,低声道:“臣不是刀。”

      武元姝微微一愣:“那你是什么?”

      顾长陵闭了闭眼,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臣,是人。”

      他咬牙,终于说出来:“是会怕,会嫉,会贪心,会……想陛下的那种人。”

      武元姝的手指在他指缝间顿了一下。他以为她会斥他“放肆”,会提醒他“君臣有别”。久而久之,她只是低低笑了一声:“朕知道。”

      她在他掌心悄悄收紧了力道:“朕从你跪在雨里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人,不是刀。所以才会把你留在身边。”

      她忽然把他往自己怀里又拽了拽,像在给一个明确的界限:“你若真只是刀——朕不会让你上朕的榻。”

      顾长陵整个人轻轻一震,胸腔里那点一直不敢触碰的东西,被她这样一句话,彻底点透。

      他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在她发间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吻。

      “陛下。”他低声唤。

      “嗯?”

      “臣……”

      他有很多话想说——想说“臣心悦陛下”,想说“臣愿一生为陛下挡刀”,想说“愿与陛下一起老去”。
      这些话太重,也太危险。

      他最终只选了最不犯上的一句:“臣,会活得久一点。会一直……站在陛下身侧。”

      武元姝闭着眼,嘴角却轻轻勾了一点:“很好。”

      她声音已经有了困意:“记住你今晚说的。”

      “若哪日你先朕一步死了——” 她顿了顿,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朕,会恨你一辈子。”

      顾长陵心口一痛,却笑出声来:“臣不敢让陛下恨。”

      “那就活着。”她说。

      “是。”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烛火燃到一半,被风从殿缝里轻轻一吹,火苗小了一圈,却没灭。榻上,两人紧紧相拥。

      她难得睡得很沉,没有半夜惊醒,也没有梦里皱眉。
      他却醒了两三回,每一次,都是确认她还在怀里,才又重新闭眼。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更进一步的放纵,只是这样,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一次,不是被风雪、战火、欲念逼着失控。
      而是很清楚地、很清醒地,选择在彼此怀里安稳睡去。

      天快亮时,宫外晨钟远远响起。武元姝在钟声里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被他牢牢抱着,连动一下都困难。

      “顾长陵。”她低声唤。怀里的人立刻清醒,松手,又不舍得真放开,只退了一寸:“臣在。”

      武元姝侧头看他,眼里还带着一点刚醒的朦胧:“昨夜……”她顿了顿,“睡得不错。”

      顾长陵难得有些局促,却还是压不住唇角那点笑意:“臣也是。”

      她看着他这样,忽然开口道:“今晚——”

      顾长陵心口一紧,下意识抬眼看她。

      武元姝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唇角微扬:“今晚,不一定有空。”

      顾长陵一滞,随即低头:“……臣知晓。”

      她却又慢慢补了一句:“但若灯亮着,你就来。” 顾长陵心里的那点失落,又瞬间被点燃。

      他郑重其事地应下:“臣,铭记在心。”

      ——这一夜之后。

      他们仍是君臣,仍有礼法、朝堂、风浪。
      可从这晚起,顾长陵知道——

      只要芙蓉殿的灯还亮着。

      不论外头如何惊涛骇浪,他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抱着她,好好睡一觉。

      而武元姝也知道——

      在她还能点亮那盏灯的日子里,她身边,不再只有冰冷的剑鞘和奏折。

      还有一个会怕她死、也会怕自己先死的人。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32541/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