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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卢植识刘备公孙
袁珩端坐案前,手中执着一卷《尚书》,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熹平四年,卢植先任九江太守,平定蛮族叛乱,后因病辞官,归返京师,同年还上书自荐,请求参与太学石经相关的《五经》校注工作。
而卢植门下,有两位后世有名的弟子:涿郡刘备,幽州公孙瓒。
依据时间推算,此刻,他们二人随师在京的可能性……极大。
这个结论让袁珩心中一动。
刘备。
袁珩想起自己前世打游戏时,总爱加入刘关张三人的结拜,成为出谋划策的老四。如今真人就在二十里外,不去看看,简直对不起这趟穿越。
至于如何见,理由倒也现成。卢植参校石经,乃当今文教盛事。自己身为太学生,以请教经义、表达敬慕为由前往拜谒,合乎礼法,也顺理成章。
思虑既定,袁珩不再耽搁。
几日后,便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告假离了太学。
轻车从简,只带着书童小石,往卢植讲学的缑氏山学馆方向而去。
缑氏山在洛阳东南,山势平缓,林木多为松柏,在这深秋时节依旧带着苍郁之色。山路未经刻意修葺,仅容两人并行,岩石裸露,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袁珩信步而行。
山野间清冽的风灌入肺腑,带着枯草与泥土的气息,竟有种久违的疏阔感。
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山坳处现出几间屋舍的轮廓。一圈粗疏的竹篱围出个不大的院落,里面是几间屋舍,瓦片残旧。院角立着的几个草靶,一旁木架上立着几杆磨得油亮的木枪。
院门敞着。袁珩正要叩门,里面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院子当中,三个人正围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石板上摊着些零散的帛书和削好的木牍,墨迹犹新。
卢植背对着门口,俯身看着石板上的文字,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他穿着普通的深褐色儒服,袖口卷起,露出精瘦的手腕。
他左侧,一个青年单膝跪地,一手扶着石板边缘,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湿布,正小心地擦拭石板侧面溅上的泥点。这青年约莫二十多岁,侧脸线条硬朗,身姿挺拔,即便跪着也显得肩背宽阔。此刻抿着唇,专注地像在擦拭一柄宝刀。是公孙瓒。
卢植右侧,另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则半蹲着,手里拿着几片木牍,正对着石板上的文字,一片片仔细对照。他面容温厚,眉眼疏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两耳垂肩,双手过膝。是刘备。
他们在整理石经的草稿。
袁珩立刻明白了。
这工作琐碎且不容有失。看那石板的大小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这还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此处,”卢植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长年诵读经文特有的低沉韵律,“‘天命靡常’句下,郑注与毛本有一字之差。伯珪,取《毛诗正义》来。”
“是,老师。”公孙瓒应声起身,动作干净利落。他转身时,才看见门口的袁珩,眉头下意识一皱,目光里带着打量。但他没说话,只是大步走向屋内。
刘备也抬起头,看向袁珩。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排列那些木牍。
袁珩站在门口,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这场景太……实在了。没有高谈阔论,没有风雅唱和,只有沾了泥的石板,散乱的草稿,和三个专注于一项枯燥工作的人。
卢植这时才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他面容清癯,颧骨微突,眉间有深深的纹路,显得格外严肃。目光落在袁珩身上。
“足下是?”
“晚辈袁珩,太学生,特来拜谒卢公。”袁珩定了定神,执礼。
“哦。”卢植应了一声,没问为何而来,也没说请进,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回石板,“既来了,便看看吧。伯珪,将《郑笺》也一并取来。”
公孙瓒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卷简册,经过袁珩身边时,脚步微顿,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要么进来帮忙,要么别挡道。
袁珩迈步走进院子。
他走到石板侧方,保持着一个不打扰的距离,看向那些文字。确实是石经的底稿,字迹工整,但涂改之处不少,旁边有朱笔批注,字形古拙,应是卢植亲笔。
空气中弥漫着新削木牍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
公孙瓒将简册递给卢植,自己又蹲回原来的位置,继续擦拭石板。他的动作很有力,湿布过处,石面的污渍迅速消失,露出青灰色的底子。只是那力道偶尔控制不住,布角甩起,带起几点泥水,溅到旁边刘备正在排列的木牍上。
刘备的动作停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用袖子擦去那点泥污,然后将那片木牍稍稍挪开一点,离公孙瓒远了些。
“左边第三列,‘维此王季’句,”卢植的目光在石板和简册间移动,手指虚点,“郑注引《韩诗》说,此处‘王季’当作‘文王’。然石经定本,当从毛传,还是存郑说?玄德,你以为如何?”
袁珩看向刘备。
刘备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木牍,身体微微前倾,仔细看了看石板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卢植手中的《郑笺》,眉头微蹙。
片刻,他才开口:“老师,弟子愚见。石经立于太学,是为天下学子定一标准,息止纷争。若此处从郑注存异说,恐学者疑惑,反生争论。且《毛诗》流传最广,为官学根本。故……或当从毛传。”
卢植不置可否,又看向公孙瓒:“伯珪?”
公孙瓒头也没抬,手下用力擦着一块顽固污渍,瓮声道:“这有何难?既是定标准,自然要选个最明白、最少惹事的说法。弄得弯弯绕绕,吵来吵去,立这石头有何用?我看玄德说得在理。”
卢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转向了袁珩:“你从太学来。太学之中,于此类异文,博士们如何议论?”
压力给到了袁珩。
他看了看石板,又看了看眼前三人。
“回卢公,”袁珩斟酌着词句,“太学之中,博士们于此确有争论。主毛传者言其正统,主郑注者称其精微。往往各执一词,难分高下。”
他顿了顿,“然晚辈观此刻,卢公与二位高足所虑,似乎不止于训诂是非。”
“哦?”卢植眉梢微动,“那在为何?”
“在石经立于此地,究竟要为天下学子解决什么问题。”袁珩缓缓道,“若为展示学问渊博、兼容并包,自可存异说。但若为提供一套清晰、统一、便于学习和考核的标准,则必须有所取舍。取舍之依据,或不在哪家学问更高明,而在何种选择最有利于‘标准’本身的稳固与清晰。毛传流传广,取之,则争议最少,标准最易推行。此中轻重,非纯然学问之事,已有……立制施政之考量。”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公孙瓒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扭头看了袁珩一眼。
刘备排列木牍的手也停了下来,抬头看向袁珩。
卢植也沉默地看着袁珩,他什么也没评价,只是转回头,用手指在石板“王季”二字上轻轻一敲,对刘备道:“依毛传。记下。”
“是。”刘备应道,取过笔,在一块空白木牍上快速记下。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袁珩便静静立在旁边。
卢植不时抛出一些问题,有时问刘备,有时问公孙瓒,偶尔也问袁珩一两句太学见闻。问题都很具体,关于某字某句的校勘,关于不同版本的选择,关于太学博士对某些争议的倾向。
公孙瓒起初还正襟危坐,久了便有些按捺不住,趁着间隙,插言道:“袁兄,你们太学生,整日抱着竹简,可有人拉得开强弓,骑得惯烈马?这天下事,终不能全靠嘴皮子吧?”话里带着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质疑。
袁珩并不着恼,微微一笑:“伯珪兄所言极是。文武之道,张弛相辅。太学之中,确有习练骑射,以为强身。只是精于此道者,确不如边郡兄台们普遍。如伯珪兄这般弓马娴熟、曾亲临战阵者,更是凤毛麟角。这一点,珩甚是钦佩。”
公孙瓒听了,脸上那点疏离感消退不少,咧嘴笑了笑:“嘿,你这人倒实在。”
卢植瞥了公孙瓒一眼,没说什么,却对袁珩道:“你倒是好性情。”
卢植端起陶碗喝了口水。
忽然又问刘备:“若你为边郡一小吏,遇胡人商队与汉民冲突,胡人伤汉民,汉民亦毁胡人货物,双方各执一词,你当如何处置?”
问题来得突然。
刘备沉吟片刻,道:“学生愚见。当先分隔双方,避免再起冲突。然后查验伤情、损失,寻公正乡老或通晓情由者为证,理清是非曲直。汉民伤,当依律责胡人赔偿医治;胡人货损,若确为汉民过失,亦当赔偿。处置须公开、公正,不偏袒任何一方。如此,或可平息事端,亦不伤胡汉往来。”
他的回答不疾不徐,考虑周全。
卢植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又端起碗喝水。公孙瓒却一拍大腿:“玄德说得在理!就得这么掰扯清楚!”
袁珩默默听着。他看着刘备——这个在历史上以“仁义”著称的人,此刻展露的,不是空泛的道德口号,而是一种极为具体的处事智慧。是一种愿意去理解复杂情况,耐心寻找平衡点的务实。
工作接近尾声时,出了一点小意外。
公孙瓒搬动石板,想调整方向以避开西晒的日光,不料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石板猛地一歪。虽然被他凭巨力硬生生稳住,但边缘几片尚未固定的木牍滑落下来,啪嗒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伯珪!”卢植眉头一皱。
公孙瓒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有些懊恼。
刘备已经快步上前,蹲下身,小心地将那些木牍一片片拾起,用袖子拂去尘土,仔细检查是否有损坏。
“无妨,字迹未损,擦拭干净便可。”他语气平和,没有责怪。
公孙瓒看着刘备蹲在地上小心收拾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挠了挠头,低声道:“玄德,对不住啊。”
“不妨事。”刘备抬头,对他笑了笑。
这一幕很短,却让袁珩心中微动。
不知不觉,日头已开始西斜,山间的光线变得柔和金黄。
草稿终于初步理清,重要的异文处都已标注。
卢植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终于将目光完全从石板上移开,看向袁珩:“山野简陋,无以待客。今日事杂,慢待了。”
“卢公言重。晚辈旁观,获益良多。”袁珩说的是实话。他看到了另一种做学问、待人的方式。
“获益?”卢植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院中粗糙的石板、散乱的简牍,还有两个弟子——一个正活蹦乱跳,一个正将擦拭好的木牍仔细归拢。“只怕是琐碎与烦劳吧。”
“确是琐碎。”袁珩承认,“然天下之学,天下之治,或许正由这等琐碎扎实处垒砌而成。”
卢植看着他,那一直严肃的脸上,极淡地动了一下“能见实地,也好。”
他顿了顿,“玄德,去将前日猎的兔肉切一块,给这位……袁公子带上。山野之物,莫嫌粗陋。”
刘备应声去了。
袁珩郑重道谢,向卢植行礼告辞。
公孙瓒这时走过来,拍了下袁珩的肩膀,力道不轻:“袁贤弟,今日虽多是谈文,但我觉得你是个明白人。以后若来幽州,定要请你喝酒!”
刘备将包好的兔肉,递给袁珩,言辞恳切:“袁兄今日之言,深有启发。望袁兄日后多加保重,若有闲暇,望能再得请教。”
袁珩接过。
又对二人郑重还礼:“伯珪兄豪气,玄德兄沉毅,皆令珩心折。今日得见,幸甚。他日有缘,定当再会。二位,珍重。”
走出篱笆门,下山的路已笼罩在暮色中。
回头望去,学馆的轮廓模糊,只窗内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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