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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嚎角
孟诉此次回京,并非只是为了摆平一起小小的晏卡志士混乱。
一封自“江源”的急讯在上午抵达了皇上的书桌,正午清异司就收到了皇上的密信,获格搜查西格德。
清异司的公事通常不在朝堂之上禀报,不需要其他官员的意见和抗议,直接向皇上汇报。
虽然得到了皇上的应允,但这是皇上爱臣的私人地盘,孟诉并没有大摇大摆地踹门将搜查令拍苟正脸上,而是让一些人暗地潜入西格德。
靖卫向来是如影子一般的存在,因此很快带回了消息:一艘小船正在装载,近百只木桶被搬上那破旧的渔船,此船将在翌日子时停靠在稼阳港口,将那未经报备过的木桶搬上苟家商船,前往江源。
据汇报,那木桶里不知装的什么,轻重不一,只能简单推测里面装的不是液体,也不是丝绸香料等出口商品。
皇城暗处的眼睛捕捉到了清异司的动作,那只渔船被看管得十分严格,连训练有素的靖卫都未能靠近察觉到线索。
好在孟诉秘密回京的事没有透露出去,并没有打草惊蛇。
“千里迢迢赶回京,就为了一船破木桶,真是赔钱买卖,”崔玉苦着脸裹紧了脖子上的头巾,“什么时候走私也归我们清异司管了?”
宽阔平坦的官道上,数匹最优质的骏马疾驰在月光下,清异司悄无声息地穿过夏邑,日夜兼程,赶往江源的最南边。
崔玉被绑在其中一匹马上,被疾风拍得耳朵险些聋了,梁归扔给了他一条披肩裹在头上挡风。
崔玉的抱怨散在风中,正在骑马的靖卫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一定回答,省得喝一嘴风。
崔玉被绑在背上,他看着倒退的树木和身后的靖卫们,心里纳闷到为什么非得把他带去江源。
他一不会骑马打仗,二不会舞刀弄枪,就算到了江源,他顶多起到一个记录审讯过程的作用。
难道王爷带去江源的靖卫里就没一个会写字的?
作为一个大号的累赘,崔玉默默被人当个货品一样背来背去,连一句反抗的话都识相地没说出口。
好在他身形瘦小,如果是个三百斤的大胖子才尴尬呢。
自匆匆停在驿站吃过晚饭后,这批马已经接连跑了五六个时辰,此时嘴角已经溢出了泡沫,速度也慢了下来,但是离下一个驿站还有很远的距离。梁归一声令下,众人在一条河边停下饮马,稍作休息。
此地已经属于江源境内,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穿过江源最富饶的平原区,越往南走便越荒凉,一路走来,所见的村舍规模越来越小,田地越来越贫瘠,唯一繁茂的只有疯狂生长的植被。
崔玉终于被放了下来,捏着指尖在冰凉的小溪里涮了涮,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在马上颠簸了一路的屁股。
他打了个哈欠,坐在了干枯的杂草上,一只面饼被见缝插针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崔玉含着那面饼,饼上的面粉呛进了他的喉咙里,他险些一口将饼喷出去。
梁归习惯了粗手粗脚地和同僚们相处,忘了崔玉是一个他印象中“咽口唾沫都能呛死”的文官,见他好心差点办了坏事,大吃一惊。
好在崔玉的唾沫都被那干面饼吸走了,没被自己唾沫呛死,只呛了几口面粉。
他惊吓之中笨拙地给崔玉拍了拍背,一掌之下差点把崔玉脊梁骨拍断了,崔玉扑腾一下被拍在了地上。
崔玉总算止住了咳嗽,幽然叹气:“收手吧,梁执令。”
梁归尴尬地掩唇咳嗽了一声:“咳……我是想到你从未出过外勤,此次一路奔波,不知吃不吃得消?”
“承蒙大家照顾,我还凑合。”崔玉低着头咬饼,不敢抬头看梁归。
在清异司,崔玉和靖卫比起来,就像一只误入老鹰群的小鸡仔,或许是时刻对自己的瘦弱耿耿于怀,他每见到这些比自己强壮太多的同僚,一种随时会被撕碎的危机感都会从他心头冒出来。
相比不近人情的司主孟诉,梁归这个执令显得亲和很多,但崔玉还是像怕其他人一样怕他,相反在孟诉面前还要自在一些。
梁归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蹲在了崔玉旁边,崔玉肩膀缓缓地耸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梁归并没有对崔玉怎么样,只是挠了挠头,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面罩:“在外面我们清异司都要掩面,你虽是文官,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带上为好。”
崔玉手忙脚乱地接住,笨拙地往自己的头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将面罩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他面上显出疑惑,抻开了面罩的纹理,又用手指捻了捻面罩的厚度。
“这夹层有东西?”崔玉一边闻嗅一边吃力地回忆道,“清净露、澜草……都是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
“这是百将营提供的新头盔,因工艺复杂,只制作出了一百套。”梁归帮助崔玉将面罩套上,然后将一个轻薄的东西拿出来,贴在了崔玉头上。
那是三折略有厚度的铁片,展开后完美贴合在头上,面罩上的磁吸紧紧地扣住了那铁片,崔玉试着晃了晃,那铁片纹丝不动。
铁片微微发热,崔玉感觉到面罩夹层中的细铁丝如同皮下的动脉一般轻微搏动,那令人寒毛直竖的热量自铁片贴合处一直漫游到鼻梁,鼻梁上的厚垫片发出一声像漏气的“呲——”声。
随后,崔玉的鼻腔便被那淡淡的草药气息溢满了,并不影响呼吸,但戴上后,崔玉连脚底下泥土散发的腥味都闻不到了。
修整后,所有靖卫都戴上了这奇怪的铁片,崔玉第一次戴上面罩,看着周围和自己相同打扮的人,竟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感。
崔玉饶有兴致地研究那新头盔,整个人都忘记了害怕了,梁归默默地将崔玉绑到背上,稳稳上马。
靖卫们重新上路,梁归问道:“崔玉,你对草药很熟悉?我们都只能闻出夹层一股药味,没想到你竟然能分辨出每种草药。”
“实不相瞒,我来清异司之前是个郎中,但是技艺不精,只学会了抓一点草药。”崔玉有些腼腆,“后来又看了一些阿斯卡医术,学得太杂,不敢随便给人治,就没再干了。”
崔玉极少说起自己的事,或许是此时萌生了一点归属感,他有点磕巴地说起自己学医时的事情起来。
崔玉祖上三代都是郎中,据说更早之前还出过御医,只是传到后面一代不如一代,等到了崔玉这,顶多只会看个头疼脑热,连脉都把不准了。
梁归默默听着,说:“难怪司融先生那么棘手的伤你也能治好,原来对阿斯卡和传统医术都有涉猎。”
崔玉性格单纯,听到有人夸自己就露出羞涩的笑来,但是笑到一半,又有些担忧。
“不知王爷和司融先生怎么样了,司融先生的伤不能情绪激动,否则残余毒素逼入心脉,有性命之忧。”崔玉叹了一口气,“还有王爷……”
这下二人一起沉默了。
良久,梁归才说:“王爷的伤近日没再复发过,想必是好转了。只是在江源处理蛮岛岛民之事宵衣旰食,此次又匆忙回京,已有数日未得清闲了。”
提及孟诉,崔玉放松了些许,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究竟是何等棘手之事值得王爷这样操劳?那些蛮岛野人偷渡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为何大动干戈地让王爷来处理这等琐事?”
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崔玉心里不平地想着。
梁归沉默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崔玉都在颠簸中快要睡着了,梁归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倒希望这是琐事,哪怕只是前来斩几个野人杀鸡儆猴,也比这种情况强。”
崔玉:“啊?”
梁归叹息一声,反手按住崔玉头盔上的机关,沁人的草药芬芳再次将崔玉笼罩。
“这就是王爷令我一定要将你平安带至江源的理由。崔玉,杀人放火、将恶徒缉拿归案的事由我们来干就好,但现在这个问题,只能由你来解决了。”
马匹的脚步放缓,马蹄踏上了坚硬的盐碱沙土地,再往前一些,就是江源的边境,风嚎角了。
这里是江源也是晏海国的边境,蛮岛的野人们通常都会选择在这里偷渡入境。
他们扎着简陋的木筏,或许在途中会被海浪吞没,或许会被塔上的风弩射杀,或许永远也无法到达彼岸。
但只要他们仍在海上,就会一直望着前方,为一点渺茫的生路向前,直到从一个贫瘠之地,迈上另一片贫瘠之地。
靖卫们勒住马绳,一至沉默地看着前方,崔玉因背对而坐,将每人眼中的无奈尽收眼底。
尽管从未来过风嚎角,但崔玉听说过,这里条件恶劣,人烟稀少,贫瘠的沙土仿佛一望无际,足足走上一整日都不见得能看见一个生灵。
气流冲进悬崖上千疮百孔的石洞和嶙峋的岩石,发出如哭泣一般的呜咽声。
崔玉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或许是这里的苍凉让他感受到了危险,他仿佛幻听到了很多人同时在呻/吟。
那风声层层叠叠,像是有数万人同时在垂死挣扎。
梁归调转马头,让背对的崔玉转向他们看向的方向。
醒目的警示线圈出了一块空地,破旧的、临时搭建的窝棚零散分布在巨石边,数百人躺在地上,有的在地上蠕动着,有的已经不会动了。
原来不是风声。
天空薄云疾走,广阔的大地上,衣衫褴褛的难民横尸在风中,分不清是风在哭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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