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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暂代司狱之职
说完这话,祁颂雪继而叩首,低下头时,用唇语咒骂了几句丁县丞这个蠢货。
“残竖子!”
好巧不巧,安狄这个师爷也是个审讯高手,平日里安狄也爱骂这三个字,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自然知道祁颂雪骂的是什么。
亓官策忍俊不禁,随即拿起笔,在祁颂雪名字后面写了两个大字“妙人”,想想觉得不妥,又划掉重写。
“真人。”
这是师爷给祁颂雪的判词。
亓官策将写好的札记放到安狄面前。
只消一眼,安狄就能大略知道院中众人的特性,这是两人搭伙九年的默契。
安狄沉声道:“我初来清丰就已听过你‘打鬼鞭’的名号,也听张典史说过,你擅长五听之法,有审人断案之能。我若只是因为你的出身便打压你,又与那些欺压寒门的门阀士族有何差异?”
事有转机!
祁颂雪豁然抬头。
安狄起身走到祁颂雪前面:“前任马知县死后,积压案卷颇多,羁侯所关的人也不少,已经无处下脚了。如今张典史告病,可这案子还得审——”
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但祁颂雪犹豫了。
距离上任马知县投河自戕过去整整一个月,衙门里积压的大小案件不下百件。
张典史只决断了一些邻里纠纷和口角之争的案件,凡是沾点血色的案子他都只做了初审,将所有嫌犯收押。
那羁侯所人挤人,嫌犯都要站着睡觉,狱卒进去点人上枷都无从下脚,最后只能改用镣铐,好省一些地方。
祁颂雪曾跟张典史提过这档子事,还说要是张典史忙不过来,她可以帮忙,哪知张典史充耳不闻,还骂她关键时候犯糊涂。
现在祁颂雪明白了,原是张典史要把决议这么头疼的事情全部扔给新知县去做,让新来的知县明白,清丰县的大老爷可没那么好当。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县衙里的县丞、主簿和典史大多是地方上的人,比起会平调高升的知县来说,树大根深的他们才是衙门里真正的掌权者。
浸淫权力多年,谁又想拱手相让呢?
“下马威”便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屡试不爽。
张典史告病之前,未曾和祁颂雪通过气,想来应是知道了些什么。
作为千户,当年陈芸儿在他手上讨生活,他们的关系,张典史是知道的,但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如今祁大顺一闹,很多事到了明面上,反而难做。
祁大顺脾气虽不好,到底是没亏待过祁颂雪,祁颂雪做了这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祁大顺又气又恼,可最后还是任她去做了。
说到底,祁大顺嘴硬心软,又有些执拗,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祁颂雪不忍心,也不敢赌。
可放弃好不容易搏来的一线生机,实在是太难。
那可是锦衣卫啊,可能是贱籍出身的她能想到的最伟大的前程了……
更何况,不做暗桩,张典史还会继续用她做司狱吗?若是因此被钉在主刑的位置上一辈子,那她的路就彻底断了。
她不甘心。
可此时安狄朝她抛出的橄榄枝,她也不敢接。
人往高处走,安狄在清丰县的时间不会太长,除非自己有把握在这期间觅得良人,或者成为亓官策这样的家臣。
不然安狄一走,祁颂雪必然会被张典史清算。
眼前的每一条路,好像都是死路。
天人交战之际,祁颂雪忽然想起宋清。
那年宋清文冠桂榜,醉酒之后说:“世家子弟大道通天,贱籍寒门难觅生门,如今,我跟他们站在同一条通天道了。”
祁颂雪被触动,可她没有宋清的斐然文采,东拼西凑写了一句诗,毫无章法。
可就是这样一句不算诗的诗,让宋清记了一辈子。
他永远记得那年秋凉,金桂飘香,祁颂雪坚定的声音透过夜色穿行百里。
她说:“但求歧路千百转,终有一线达天明。”
哪怕只有一点光亮,一丝机会,她就绝不放弃!
既有选择,为何不选?
祁颂雪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安狄:“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既如此,都是为衙门办差,有腰牌和没腰牌是一样的。在本知县没找到合适的人顶你的差事之前,你且领着司狱的活,就跟我这个暂代的知县一样,你可愿意?”
一句话,就把祁颂雪的位置抬得高高的,比有腰牌还好使。
祁颂雪再次叩拜,但这一次心服口服。
“小的愿意。”
安狄颔首:“起身吧。”
祁颂雪起身正要往回走,却又听见安狄说道:“祁司狱,前些夜里狱里不太平,听闻许多杂差卒子都中了招,日后你统管狱卒班子,可要多多费心。”
那夜里发生的事情,想来安狄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不然不会说这么一番话。
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知县,这是夸赞,亦是警告。
她回身行礼:“卑职定当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之事。”
说罢,回到队伍里。
周遭的衙役开始窃窃私语,有点搞不清楚安知县的路数。
那边丁县丞怒气更盛,恶狠狠盯着祁颂雪。
既然这新来的大老爷是个好官,祁颂雪也不再惯着他,朝着丁县丞猛啐一口唾沫:“再看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还不忘伸出食指和中指对着丁县丞狠狠挖了一下,唐大林有样学样,也跟着伸出手。
丁县丞被惹恼:“尔等贱民,污我县衙啊!”
这一嗓子声音洪亮,怕是衙门口看大门的都听得到。
其他人上赶着看热闹,哪还有一点在县衙里当差的沉稳?一群散兵游勇罢了。
亓官策抬手喝道:“肃静!”
众人这才收了声,齐齐看向安知县。
安狄扫视院中,目光如锋锐箭矢,不怒自威。
亓官策见状往后一躲,祁颂雪瞧着不妙,也拉着唐大林躲到廊下。
“哐当”一声,安狄直接抬手掀翻书案,断掉的桌腿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丁县丞的背上。
也不知道安知县是有心还是无意。
安狄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揪起快班头子的衣领,高声道:“好,我看朝廷不用再给你们发什么年俸了,你们吃得很饱嘛!”
得,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动作倒是整齐划一,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了下去。
“小人惶恐!”
“小的不敢!”
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念你们初犯,今日各杖十,不得钱赎,互相行刑,重打,连皮带肉到骨头,不得耍花招,升堂之前打完。”安狄看向祁颂雪,“你来监刑。”
“我?”
祁颂雪叫苦不迭。
这安知县看着安静,实则就是个属炮仗的,别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直接火烧连营!还把自己也扯了进去,怪不得先拉拢自己呢,合着早就算到这一步了——
她这一监刑,日后在衙门里可就成“叛徒”了,那日子,想想都不好过。
“哎。”
便宜没有两处占的,祁颂雪只得接受。
唐大林浑然不觉祁颂雪水深火热的境地:“老大,新来的大老爷重用你啊,我们发达了!”
忍了一早上的亓官策败给唐大林,无奈一笑。
祁颂雪作揖:“师爷见笑了。”
亓官策摆手:“不妨事,能活成这样不也挺好?”
是啊,不用直面这些污糟烂事。
祁颂雪想着,从腰间抽出鞭子,顺手摘下腰牌,扔给师爷:“师爷,劳您替我收好,日后我来取。”
亓官策笑着称是。
日晷又走了两刻钟,晨光落在院子里,廊下是一片阴影。
亓官策同唐大林并肩立在廊下,看着祁颂雪甩着鞭子从阴影处走进阳光里。
她身形瘦削如刀裁,面容冷峻,看不出一丝笑意,一双杏眼泛着寒光,紧抿双唇,如同虎门牢里紧锁的狱门。
鞭声阵阵如索命恶鬼。
那些个衙役当即搬出几张条凳,找来三尺五寸的大荆条,互相压着开打。
“不够响啊!”祁颂雪夺来不知谁手上的荆条,狠狠抽了下去。
虎口被震得发麻,她眼皮都没抬,挨个打过去。
几杖打下去,低吼伴着哽咽,响彻县衙。
亓官策看得心惊肉跳,这祁颂雪狠起来,比之前县衙里的司狱都要狠上三分,可那个人光是块头都赶上两个祁颂雪了。
如此看来,亓官策到底是小瞧了祁颂雪。
此前赴任路上,安知县让他查过清丰县衙的各色人等,比较棘手的只有张典史,深不可测,剩下的都是碎催,丁县丞这种小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安狄翻看完《清丰诡录·虎门禁地》后,觉得这祁颂雪是个可用之才,亓官策觉得话本子说的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有夸张成分。
跟着安狄上京城里转了一遭后,亓官策更是大开眼界,许多士族、诗人、侠客花重金雇人写自己的话本子,花大价钱请人说书,就是为了名扬万里。
安狄骂他蠢,一个女牢头哪来的重金?
亓官策不服,梗着脖子要跟安狄赌。
他俩刚到清丰,跟着张典史巡查了各处市坊,整理卷宗的时候,听闻有人越狱,还死了一个司狱。
这本是大案,却被人轻巧地解决了。
越狱罪犯皆已画押,重新定刑;司狱收钱放犯人的证据翔实;所有受到牵连的罪犯及其家属、值夜狱卒业已被安抚,无人申诉。
这个人,就是祁颂雪。
那时的亓官策也只是觉得祁颂雪有点小聪明,但看到这个场面的亓官策方才明白,能在话本子里有诨号的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又是两鞭子下去,皮开肉绽,亓官策也跟着抖了两抖。
他忍不住提醒道:“祁司狱,留几个人,过会儿还要审案呢。”
祁颂雪咧嘴一笑:“省得。”
这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院子里哀嚎阵阵,远处三堂之内,安狄正凝神看着桌上的案卷。
这马知县和张典史真是留了好大一个烂摊子,安狄越看眉头越皱,有些琐碎小案直接当场批阅。
安狄看得入神,丝毫没注意窗子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
只听破风声入耳,一支雕翎箭就这样擦着安狄的手射在了案几的正中央。
安狄一惊,旋即起身翻窗追出去,却见外院空空荡荡,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此人定是个绝顶高手,安狄不善骑射,只会点腿上功夫,追下去肯定要出事。
再者,高手现身定有用意,安狄决定折返堂内,守株待兔。
果然,回到案前,本就堆积如山的案卷又多了一份,那雕翎箭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案几上的箭痕能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
高手送来的案卷,大多棘手。
安狄忽然觉得老死在清丰县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总好过不能善终。
在这样复杂的心绪里,安狄打开了那份卷宗,脸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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