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深情

　　精神病院康复室的午后，阳光透过加了护栏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言深安静地坐在窗边的软椅上，膝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发呆，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方被切割的天空。

　　但在他的世界里，此刻正回荡着清脆的下课铃声。

　　“顾言深！快点儿，篮球场要被别人占啦！”一个穿着校服、满头大汗的男生从后面扑上来，勾住他的脖子。

　　顾言深笑着挣脱，目光却急切地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锁在了隔壁班后门那个正在慢吞吞收拾书包的身影。苏晚扎着简单的马尾辫，额前有几缕碎发，阳光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映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耳朵微微泛红，手下收拾的动作更慢了。

　　“你们先去，”顾言深对同伴挥挥手，“我有点事。”

　　他逆着人流，走到苏晚课桌旁，手指有些紧张地蜷缩了一下，才故作自然地敲了敲她的桌面。“喂，苏晚，物理笔记借我看看呗？最后那道大题我没听懂。”

　　这借口用了太多次，蹩脚得连他自己都想笑。苏晚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愠怒，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藏不住浅浅的笑意。“你又没听讲？”她小声抱怨，却还是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印着小向日葵的笔记本，递给他时的指尖有些微颤。

　　顾言深接过笔记本，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指，两人都像触电般迅速缩回。笔记本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和一种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肥皂的干净气息。他心头狂跳，脸上却强装镇定：“谢了。明天……明天给你带老街口那家双皮奶。”

　　苏晚的脸“唰”地红了，猛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谁……谁要你带……”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她心底的雀跃。

　　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最大的烦恼是下次模拟考能不能超过苏晚，最大的快乐是每天能看到她对自己露出羞涩的笑容。

　　“幻想中的认知重建，有时是患者对无法承受的现实创伤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梓院长翻看着顾言深的病历记录，对身边的年轻医生说道，“你看他，现在很平静，甚至偶尔会露出微笑。在他的‘世界’里，他得到了现实中最渴望却失去的东西。”

　　现实中的病房寂静无声，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而顾言深的“教室”里，却充满了青春的喧嚣。

　　“顾言深！你作弊！”苏晚叉着腰，气鼓鼓地站在篮球场边，指着他的手，“你刚才打手了！”

　　顾言深运着球，一个灵活的转身躲过她的“指控”，嘴角咧到耳根：“苏大小姐，输不起啊？谁看见我打手了？”他冲着队友挤眉弄眼。

　　“就是，苏晚，不能因为深哥赢了你就要赖皮啊！”队友们起哄道。

　　苏晚气得跺脚，眼圈瞬间就红了：“你们……你们合伙欺负人！”说着转身就要走。

　　顾言深一下子慌了，球也顾不上拍了，几步追上去，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校服衣袖：“哎，别哭别哭！我错了，是我打手了，犯规，行了吧？这场算你们赢！”

　　苏晚背对着他，肩膀微微抽动。顾言深绕到她面前，笨拙地弯腰想去看她的脸，却看到她嘴角绷不住的笑意。“好啊苏晚！你骗我！”他恍然大悟，伸手就去挠她痒痒。

　　苏晚笑着躲闪，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初夏的操场。阳光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一刻，顾言深觉得，全世界的幸福加起来，也不过如此。

　　“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例行公事地询问，替他测量血压。

　　顾言深温和有礼地回答：“很好，谢谢您。”他的眼神清醒而冷静，完全看不出异常。

　　然而当护士离开，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眼中的神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般的依赖和满足。他慢慢躺下，侧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床边，轻声呢喃，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晚晚，明天周末，我们去哪里写生？你说过，西山公园的荷花都开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轻抚身边人的发丝，脸上洋溢着巨大的幸福和安宁。“好啊，都听你的。那你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画到一半就喊累睡着哦……”他自言自语，模仿着记忆中苏晚娇嗔的语气，然后自己又低低地笑起来，仿佛被她的话语取悦。

　　在他的幻想里，他们没有分离，没有伤害，没有长达十二年的错过与悔恨。他们顺利地从校服走向婚纱，过着平凡却甜蜜的生活。他会每天送她上班，接她下班，他们会为晚上吃什么而小小地争执，然后总是以他投降妥协告终。他们会有一个像她也像他的孩子……

　　这幻想如此真实，如此细致，填补了他内心那个因为失去苏晚而裂开的、巨大而狰狞的空洞。在这里，他是被爱的，是被需要着的，苏晚永远用那种充满星光和依赖的眼神望着他。

　　窗外，真实的夜幕缓缓降临，城市的霓虹灯亮起，遥远而模糊。

　　病房里，顾言深蜷缩着，已然沉沉睡去。他的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或许正在他的“琥珀色梦境”里，和他心爱的女孩，共度另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

　　而在他紧握的拳头里，护士们始终无法取出的，是一张被捏得皱巴巴、边缘磨损的旧照片。照片上，十七岁的顾言深和苏晚，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肩并肩站在学校的梧桐树下，笑得一脸灿烂，身后是仿佛永远不会落幕的夏天。

　　现实冰冷刺骨，而梦境是他唯一的解药。在这用悔恨和记忆编织的永恒夏日里，他的苏晚，永远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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