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狐账

　　赵副官指间那枚泛着不祥红光的命牌，每一次明灭，都让胡苏晚感到一阵刺痛。

　　千年的道行让她瞬间明白，这命牌并非凡物，而是以她的生辰八字为引，用某种秘法炼制的咒物。

　　只要对方催动，便能隔空伤她元神，甚至直接锁定她的妖身真形。

　　原来，截杀，从她踏上这艘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她彻夜未眠。

　　胡苏晚靠在冰冷的铺位上，反复摩挲着那枚刚刚从她“妹妹”眉心取下的玉符。

　　玉符尚有余温，那温度并非来自人世间的暖意，而是一种道法流转后残留的、寂寥的能量。

　　她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阴阳眼。

　　玉符在她掌心微微一颤，仿佛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

　　一幕幕不属于她记忆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穿过时间的洪流，在她脑海中拼接、重组。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电闪雷鸣。

　　还是婴孩形态的她，被一双温暖的手从幽深的狐穴中抱出，裹在一件绣着繁复星图的锦缎里。

　　耳边，一个苍老而悲戚的女声在风雨中响起：“带她走，送到人世间去，找个良善的匠人抚养。永远……永远别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名是‘照霜’。否则，血脉咒杀之下，她必死无疑！”

　　画面一转，她被交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人类老匠人手中。

　　那匠人满手老茧，身上有股好闻的檀木与铜油混合的气味。

　　他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另一只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枚焦黑的铜片——那铜片的形状、大小，甚至上面残缺的星图纹路，都与老金头赠予她的那一枚，别无二致！

　　记忆的碎片戛然而止。

　　胡苏晚猛地睁开眼，冷汗已浸透了背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是被抛弃的那个，而是被保护的那个！

　　族中长老早已预见了“烛龙门”的追杀，为了保住她这一脉，不惜用障眼法将她送入人间，隐姓埋名，抹去过往。

　　而留在族中的孪生妹妹，则成了她的“替身”，代她承受了这千年的诅咒与追踪。

　　仇家循着血缘的气息找来，第一个献祭的，便是她那个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亲妹妹！

　　一股混杂着悲恸、愤怒与无边悔恨的情绪，在她胸中爆发。

　　她恨那些布下咒杀的仇敌，也恨自己千百年来的懵懂无知。

　　她从怀中抽出那张写着赵副官身份的纸条，眼中杀机毕现。

　　既然对方用命牌咒她，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妖力反噬，毁掉这个刽子手！

　　就在她指尖妖力凝聚，那张薄薄的纸条即将化为飞灰的刹那，被她随意扔在枕边的账本，忽然无风自动，“哗啦”一声翻开了。

　　停住的，正是那吸纳了无数秘密的第三十七页。

　　黯淡的金纹如水波般流转，一行娟秀婉约的陌生字迹，竟凭空浮现在宣纸之上。

　　那不是她自己的笔迹，也不是阴傀的鬼语。

　　“照霜，若你看到此信，想来我已不在人世。地宫门前，他曾为你持伞，守了三百年，风雨不改。他说，哪怕你忘了他的模样，他也永远记得你穿上嫁衣的样子。勿念，勿寻。”

　　胡苏晚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照霜……是她前世的真名！这信，竟是来自她前世身边的一位侍女！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触摸那行字，指尖传来的，是现代机制宣纸特有的、略带粗糙的质感。

　　一封千年前的信，写在了当代的纸上，出现在一本百年前的账本里？

　　她猛然醒悟——这账本，它的能力远不止封存阴傀、吸纳符咒！

　　它竟还能收纳那些跨越时空、深埋于历史缝隙中的执念信物！

　　那些从未寄出的思念，那些被遗忘的情感，正在通过与她相关的物品，悄然汇聚到这本诡异的账本之中！

　　她还未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平复心绪，舱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赵副官铁青着脸闯了进来，眼中再无半分伪装，只剩下毒蛇般的阴狠。

　　他手中那块命牌此刻正燃起幽绿色的火焰，口中飞速念出古奥的咒文：“丙寅年戊午月庚申日生，九尾属阴，拘！”

　　咒言落下的瞬间，胡苏晚只觉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捆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体内的妖力疯狂翻腾、冲撞，几欲破体而出！

　　危急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的账本猛地挡在胸前！

　　那本吸过阴傀、吞过血咒的百年宣纸，在接触到咒印力量的刹那，发出一阵奇异的嗡鸣。

　　书页“哗哗哗”地自动翻动，第三十七页的金纹骤然亮起，如同一张张开的巨口，竟将赵副官施加在她身上的咒印尽数吸了进去！

　　金纹锁链般疯狂缠绕，一缕缕黑烟自纸面升腾而起，带着曼陀罗花被焚烧后特有的异香。

　　竟是她此前在观复斋焚花时，被账本吸纳的阴傀残识，此刻化作了一道诡异的屏障，替她硬生生承受了这致命一击！

　　束缚骤然松开，胡苏晚趁机向床底狼狈地一滚，避开了赵副官的第二轮攻击。

　　她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随即猛地喷出一口精血。

　　那滴血珠并未落地，而是在半空中“噗”地一声炸开成一团血雾，不偏不倚地映在了舱顶那盏昏黄的油灯光晕里。

　　光影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清晰的倒影——赵副官的脖颈后方，赫然有一道狰狞的蛇形刺青，盘绕而上，蛇头正对着他的后脑！

　　“烛龙门”嫡系标记！

　　陈掌柜的警告是真的！

　　胡苏晚强撑着酸软的身体，从地上爬起，飞快地将那枚属于妹妹的玉符，与那封凭空出现的“情书”，一同夹入了账本深处。

　　就在她将账本合拢的瞬间，整本书忽然滚烫起来。

　　书页的边缘，浮现出一圈细密繁复的金色符文，两两交缠，形如双鱼交尾，竟是上古传说中才能一见的“同心契”纹路！

　　她怔住了。

　　随即，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奇异波动，顺着账本传入她的感知。

　　这波动跨越了茫茫大海，跨越了时空。

　　遥远的上海，观复斋。

　　打烊后，跑腿小伙计阿七正在擦拭胡苏晚空无一人的办公桌。

　　他习惯性地拿起那支她常用的派克钢笔，无意中，指尖在桌上的便签纸上轻轻划过。

　　就在那一瞬，那支钢笔的笔尖竟仿佛被无形的手握住，在纸上自动写下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胡姐……疼吗？”

　　与此同时，胡苏晚手中的账本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轻柔、缥缈，带着无尽的怅然与怜惜，仿佛有人隔着千年的光阴，正温柔地抚过她的发梢。

　　她忽然懂了。

　　这本账本，早已不只是冰冷的工具。

　　它是她千年孤独的见证者，是她遗落情感的收纳盒，更是命运在她毫不知情时，为她悄然织就的一张庞大而神秘的情感之网。

　　翌日清晨，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海面的平静。

　　客轮终于靠岸。

　　胡苏晚怀抱着那本尚有余温的账本，独自走下舷梯。

　　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连绵起伏。

　　那地势，与她脑中残存的古地图所示，别无二致。

　　她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望身后那片苍茫无际的大海，海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海面，轻声问：

　　“信上说，他等了我三百年……那这一世，他还在吗？”

　　话音落下，怀中账本的封面上，那黯淡的金纹倏地微光一闪。

　　一行崭新的字迹浮现出来，只有一个字：

　　“在。”

　　雾霭深处，一声悠远的钟鸣随风飘来，空灵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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