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古今

　　朔月夜，天地无光。

　　戌时三刻，临川城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城隍庙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仿佛被浓墨浸透，连檐角风铃都静止不动。陈谨言伏在相距百步的茶楼二楼窗前，呼吸平稳，一身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腰间皮质酒囊传来持续微烫，那是陈家秘酿的阳气正与庙中翻涌的阴气隔空相抗。

　　身侧，林疏月的魂体比往日凝实许多，月白劲装在无光处泛着淡淡银晕，银簪束发，几缕青丝垂落肩侧。她静静望着庙宇上空——那里正盘旋着常人不可见的灰黑涡流，缓慢而坚定地转动，像一只无形的眼睛俯瞰人间。

　　“阴气已成漏斗之形。”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中心正在古井，正在吸纳今夜最纯粹的月阴之力。再过一刻，当子时正刻，这漩涡便会彻底成型，届时方圆三里内的生灵皆会受到影响。”

　　陈谨言神色不变，屈指在窗棂上敲出三短一长。木质叩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既是信号，也是倒计时。

　　最后一声刚落，庙宇方向骤然响起凄厉鸦啼，划破死寂！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自窗口掠出。身形在空中交错，落地时已在街心，几个起落便至庙后破损围墙处。斑驳的墙砖在夜色中像老人残缺的牙齿，林疏月却抬手虚拦。

　　“墙上有阴蛛符。”她凝神细察，墙根砖缝间隐约浮现蛛网状的黑色纹路，那些纹路正缓缓蠕动，仿佛活物，“触之即发，施术者立时便知。”

　　她双手结印，指尖溢出银丝般的光痕，细若发丝却坚韧异常，精准没入符文中枢。黑咒符文如冰雪遇阳般消融，发出“滋滋”轻响，她额角沁出细汗——破此符咒，对魂力消耗不小。

　　二人翻墙入内，脚刚沾地，陈谨言便觉一股阴寒自脚底窜上脊背。

　　庭院中的景象让他心中一凛。

　　古井黑气翻涌如沸，竟发出汩汩水沸之声，在死寂中格外瘆人。井周按北斗七星方位摆了七盏幽绿灯盏，灯焰不是向上燃烧，而是诡异地向井口倾斜，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七名白衣男女被粗重铁链锁在石桩上，有老有少，最小的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心口处那黑色印记正散发不祥微光，与灯焰明暗同步，每一次闪烁，那些人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井口上方三尺处，一颗鸽卵大小的血玉珠悬空自转，每转一圈，井中黑气便浓一分，灯焰高一寸，那七人面色便灰败一分，呼吸微弱如游丝。珠体内部，隐约可见七点极细微的红芒，正随旋转缓缓向中心汇聚。

　　“炼阴珠。”林疏月声音沉下，银眸中闪过凝重，“已近圆满。那是七名祭品的本命精魄，一旦完全融合，此珠便成，可助持珠者修为暴涨，亦能炼成极阴邪宝。”

　　“何时动手？”陈谨言的手按在剑柄上。

　　“等。”她紧盯井口，“主阵者未现。待他取珠融体那一瞬，心神皆系于珠，方是最大破绽。”

　　话音未落，庙外忽然传来闷响与短促惨叫！

　　几乎同时，井中黑气暴涨如柱，幽绿灯焰窜至尺高！七名祭品齐齐睁眼——瞳仁尽失，唯余惨白眼白！

　　“控魂已成！”林疏月疾声道，“他们被强行激发了最后潜能，成了只知杀戮的傀儡！”

　　铁链崩断之声接连响起，刺耳瘆人。七人挣脱束缚，喉中发出非人嘶吼，四肢着地如野兽般扑向庙外埋伏处！

　　陈谨言毫不犹豫，自怀中取出响箭搭弦，一支响箭破空而起，三道红光在半空炸亮，将夜空染上血色。瞬时，埋伏在外的赵府护卫与衙役们齐声呐喊，火把如龙点亮半条街巷。那些被控魂者不惧刀剑，力大无穷，见人便扑咬撕扯，一名护卫挥刀砍中其中一人肩头，刀刃入肉却无血流出，那人反手抓住刀身，生生将刀折断！

　　战况立时危急。

　　“井边！”林疏月急指。

　　不知何时，一道黑袍身影已立在井侧，仿佛从黑暗中直接凝聚而成。青铜鬼面遮容，唯露一双猩红眼眸。他双臂高举，黑袍滑落，露出苍白手臂——上面刺满扭动的古怪符文，此刻正随着诵咒声逐一亮起。随着低沉古怪的诵咒声越发急促，炼阴珠急旋如飞轮，井中黑气化作墨流倒灌珠内！

　　“子时三刻至！”林疏月喝道，“此刻他必取珠融体——谨言，以酒破其法！”

　　陈谨言如箭离弦，长剑出鞘时带起清越龙吟，剑身贯注金芒直刺黑袍人后心！同时左腕一振，酒囊脱手抛向血珠！

　　鬼面人陡然回身，一掌拍出。这一掌带起刺骨阴风，空气中凝出细密霜花！

　　剑掌交击，金铁轰鸣！陈谨言右臂冰麻剧震，虎口崩裂渗血，却借力腾空翻身，右足精准踢中半空酒囊——

　　“破！”

　　皮囊破裂，琥珀色酒液如骤雨洒落，正浇在炼阴珠上！

　　“嗤啦——！！”

　　白烟暴起，焦臭弥漫！血珠骤停旋转，表面蛛网般崩裂纹路！黑袍人发出凄厉惨嚎，衣袍自燃，幽绿火焰中露出一张扭曲圆脸。

　　陈谨言瞳孔一缩：“吴世荣！”

　　那张平日堆满和气笑容的脸，此刻狰狞如恶鬼：“七年……我潜伏临川整整七年……竟坏在尔等手中！”

　　他狂吼着将双手插入井中黑气，抽出五尺骨杖！杖身乌黑如焦骨，顶端嵌着七颗黑珠，珠内雾气翻涌，似有无数扭曲人脸挣扎欲出。

　　“七煞阴魂杖！”林疏月色变，“此杖勾魂摄魄！”

　　吴世荣挥杖横扫，阴风过处，草木立时枯萎焦黑！两名衙役七窍渗血软倒。陈谨言横剑格挡，杖剑相触瞬间，一股冰冷吸力自剑身传来，直透掌心沿臂而上！

　　“镇！”林疏月双手结印，银光化罩护住陈谨言。同时她咬破食指——魂体无血，指尖却渗出一滴琉璃般剔透的银辉魂血！

　　“不可！”

　　魂血已弹射而出，正中骨杖第七颗黑珠！

　　银光炸裂！吴世荣发出惨叫，骨杖脱手，七珠齐碎！他狂喷黑血，踉跄倒退。

　　此时庙门破开，周典史率众冲入，火把将庭院照得通明。

　　吴世荣怨毒瞪了二人一眼，掏出一张蛇纹黑符狠狠拍在心口：“幽冥遁！”

　　身形骤然化为一团黑雾，投向古井！

　　陈谨言强忍眩晕，一剑斩向黑雾！

　　剑光过处，黑雾大半溃散，仍有一缕钻入井口深处。井边遗落青铜鬼面与半截断裂的袖袍。

　　陈谨言以剑尖挑起断袖，火光下可见内侧暗金绣字：“幽冥社·巳蛇”。字迹旁还有一道蛇盘月亮的图腾。

　　“十二圣使……”林疏月魂体透明得几乎可见身后景物，“他是巳蛇，主东南。临川恐怕只是其棋局一角……”

　　她身形晃了晃。

　　陈谨言急步上前，手却穿影而过。他拳头紧握。

　　周典史令人垂绳下井探查。井深不见底，下有暗流通往多处岔道。最终只寻得几片焦黑袍角碎片。

　　此役虽破血祭，救下六人(一人精血耗尽而亡)，擒获三名低阶教众，然圣使遁逃。被救六人虽保性命，却神智恍惚。

　　黎明前，东方泛起鱼肚白。陈谨言独立井边，井水已墨黑腐臭。

　　林疏月勉强凝形走至身侧：“经此一役，幽冥社在临川必暂蛰伏。然巳蛇遁走，必向上禀报。下次来者，恐不止一圣使。”

　　她顿了顿：“更令我担忧的是，巳蛇潜伏七年，炼此一珠，所图恐怕不止修为精进。他早有逃遁准备……此局败了，他还有后手。”

　　陈谨言紧握那截“巳蛇”袖布：“那便让他们来。”

　　他转身：“你魂血损耗，需如何？”

　　林疏月轻摇头：“魂血只能随时间慢慢温养，或寻得月华精髓、养魂玉髓等天地奇物……但这些可遇不可求。眼下我需沉眠一段时日，期间魂体会很脆弱。”

　　“我会守着你。”陈谨言截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在你恢复之前，我寸步不离。”

　　林疏月望着他，唇角微动，终是点头。

　　晨光照亮庙匾上斑驳的鎏金残字。

　　井底水道深处，那缕逃脱的黑雾正沿暗流疾驰。雾中一点猩红闪烁，传出怨毒嘶语：“陈谨言……林疏月……此仇必报……”

　　冷笑回荡，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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