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梦

　　顾不惊就这样翻着手上的这本书，直至天亮。

　　他提前出门去到孟景春院子里，院中的那棵桂花开的很好，就算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却依然能很快适应。

　　满树金黄，香飘十里，落在地上的小花铺了一地，这样的景色，他想，他应该是很喜欢的。

　　如顾不惊预想的那般，孟景春果然还睡着，是顾不惊在外面轻轻敲了好几次门，人才醒来的。本来想发脾气，告诉外面不要敲了，敲鬼啊敲。但又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好像自己昨日答应了谁什么事。

　　话都到嘴边了，皱着眉头，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才慢吞吞地下床，穿衣，束发......

　　推开门，看见顾不惊站在桂树下，他应该是在使用仙力，周身泛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光，仙力源源不断地从他手中传入桂树，桂树因为仙力的注入，满树的金黄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晕。

　　就像是天上的星河倒映在了人间，落下的星子挂在树上，藏进叶中。

　　好美，美得像一场梦境，那样的不真实，但孟景春此时却又格外的清醒。

　　这一瞬间，孟景春才觉得自己是处于仙人住所。这里平日里实在是太普通了，务农，养鸡鸭，养猪，上学府......人人都用脚走路，用手耕作，看上去和山下的村子别无二致，孟景春有时候甚至怀疑，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山村，什么白玉京，什么仙人住所，那都是假的，都是自己的幻觉。

　　当时他甚至怀疑过，这是不是爹娘花了大价钱，为了把他困在这里，找了一群人来演戏呢。

　　不过后来所见种种，都在告诉他，这里，确确实实的是仙门。

　　“你来了。”顾不惊收起注入桂树的仙力，花朵上的光晕渐渐黯淡直至消失。

　　这样美的景象，失去了仙力的注入，也就消失了。

　　孟景春恍神，直至整棵桂树恢复如常，他才“啊？”了一声，顺手将门关上走向顾不惊，“你刚刚在做什么？”

　　顾不惊抚摸着桂树凹凸不平的表皮，仙力顺着纹理游走，整棵树白光一亮，白光一条条脉络冲向树冠，冲向朵朵小花。“你喜欢它，我用仙力灌注，他就能开得更久。”

　　“真的可以吗？”孟景春震惊问道。

　　他本就惋惜这树的花只开一季，一季花落后，平日里只见得见满树绿叶，若是能多开，若是能常开，那他自然是欢喜的。

　　“可以的，只要有仙力灌注，就可以的。”顾不惊肯定的告诉他。

　　“饿了吗？”顾不惊看着天边金乌已出，霞光四射，吃过早饭再去学府，也是赶得上的。

　　顾不惊不提，孟景春倒是没什么感觉，但他现在一提，肚子倒是有了感觉，真的饿了。肚子很不争气地还应了顾不惊，“咕咕”叫了一声，他捂着肚子，装作不在意地转身走了，“走吧。”

　　顾不惊快走两步走上去，跟上了孟景春，他就在自己身旁，那么近，昨日也是这样的近，但总感觉，今日，他们之间的距离才算得上是真正地拉近了。

　　顾不惊出门前，就在锅里熬好了粥，现在过去刚好是可以入口的温度。

　　孟景春在顾不惊家里吃过早饭后，跟着他一起去学府，去学府的路是孟景春私下里没有去探索过的路线。

　　这里没有田亩，是一整片树林，树林边上还有一条河，从顶上蜿蜒曲折而下，灌溉着这里的植物。

　　山顶处为什么会有这样长的一条河呢，好生奇怪。

　　行至林间，直到不远处传来犬吠，才绊住了孟景春的脚，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闻声浑身一震，脚步顿时停住，整个身子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原来这里真的有狗，那天他没有听错。

　　背上骤然蒙上一层冷汗，鬓边汗落，呼吸短促，他感觉周身寒气骤起，四肢被寒气包裹住，动弹不得，浑身止不住的发颤，一颗心脏在胸腔狂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脑子里一片嗡鸣取代了所有的思维。

　　孟景春也想迈开脚步快些走，只要走出这片林子，只要听不见犬吠，就不会有狗了。

　　但是他动不了......

　　听到犬吠声，顾不惊马上停住了脚步，这狗怎么会跑到这林子里来了？

　　比起孟景春无措的思维，更快的是顾不惊的举动，他很顺手地把孟景春拉住扯到了身后，然而孟景春并没有排斥他这样的行为，他也没有能力去将顾不惊的手挣脱开。

　　他浑身绷紧僵直，像个木头人，只能任人摆布。如果真的有狗跑到他面前，他也是根本跑不掉的，对于他来说，狗这种生物，简直太可怕了。

　　其实家里也有狗，但仆从们私下里养着，从来不会放出来让他见到，甚至连声都不曾听到过，爹娘说这狗养着看家护院也好，府里又不是养不起，再说，这么大的府邸有一条狗还是好的，狗要比人机敏很多，也许能提前感知危机也说不定。

　　因为孟景春看不见听不着也就当不在意了，可当犬吠声如此真切地传进他耳中时，本能的恐惧自心底蔓延而上，他还是很害怕。

　　孟景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怕狗，什么时候，对狗那般的恐惧。

　　他还记得，那条小狗，一开始就是他捡到的，将它抱回来的。可是后来，当小狗撒腿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害怕了，没有任何理由的害怕，是听到了声音，就会恐惧，僵直不动，整个人如坠冰窟。

　　不对！他最害怕的，是家里养的那只狗，所以那只狗才会被养得远远的，不敢让他听到一点声儿。

　　顾不惊能感觉到，孟景春全身都在发抖，他握着孟景春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擦，因为常年练剑的缘故，拇指内侧有一层薄茧，在手背上摩擦时有一些发痒。

　　顾不惊侧过头轻声说道：“没事的，我在这里。”他只是轻声告诉他，却并没有看他，他知道，孟景春并不希望别人看见现在的他，那般狼狈无措。

　　孟景春不是很喜欢别人触碰他，更何况他和顾不惊也没认识多久，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但就现在这种情况，碰了也就碰了吧，孟景春心底再排斥也没有精力去抵制。

　　他应该抵制的，对吧？

　　但是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仅仅只是因为害怕吗？

　　“没事的小春，它不会来的。”

　　“不要怕它，我们走，好吗？”

　　......

　　他轻声地说着一句又一句话，如风般带走他的害怕与恐惧，轻言细语地安慰他，鼓励他学着去克服。

　　直到感觉他的手好像没有那么颤抖了，手心中冰凉的濡湿也有所好转，直到感觉他整个人没有那么绷紧了，他在慢慢放松。

　　虽然还是有一点害怕，微微发颤，但至少他愿意跟着顾不惊走，此时此刻，他是相信顾不惊的。

　　顾不惊拉着他的手，迈出了步，孟景春跟着迈出了一步，知道他害怕，所以步伐有些快，虽然最后走出了这片林子，两人也没有看见一只狗。

　　顾不惊牵着孟景春的手，直到走出这片林子后才松开手，孟景春站在原地，神情还有些恍惚，低着头，眼神很是空洞。但他在原地缓了缓，回过神后抬起头，面色有些苍白，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你上学不会迟到吗？走吧。”

　　“好。”顾不惊迈步带路，什么也没问，就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可孟景春却在后面自嘲一笑，“堂堂孟府少爷，竟然怕狗，这很可笑吧。”

　　“不可笑。”顾不惊停步正色道，极力否定了孟景春的话。“这一点也不可笑，是人就会有恐惧畏惧的东西，尽力去规避克服就是，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听顾不惊口中突然冒出一句大道理，孟景春难得没有对这些话反感，轻笑道：“我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记得以前也是不怕的，可有一天看着它，突然就恐惧起来了。”孟景春尽量笑着将话说出，仿佛自己对刚才的事早已抛之脑后，根本不在意了。

　　“走吧。”他拍了一下顾不惊的肩膀，快步越过顾不惊，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前面隐约能看到建筑，也就不需要顾不惊带路了。

　　顾不惊跟在他身后，思绪有些沉重，听着孟景春方才说的，他倒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又总觉得事情不应该发展成这样。

　　过了林子再走一里路就到了学府处，说是学府，其实就是一处很大的书院，外表看似普通寻常，可推开门，其间却有四五间琉璃瓦舍，屋顶鎏金，光照下碎金千片，熠熠生辉，飞檐翘角，铜铃高悬，俨然一副庄严神圣的气派，与下面的茅屋草舍形成鲜明的对比。院子四周种满了花草，中间立着一棵苍天大树。

　　这棵树太大了，孟景春在山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树，仿佛能直通云霄，这树冠上的叶子也很有意思，大的大，小的小，绿的绿，黄的黄，还有些枯叶吊在上面要落不落的。但如果有这样高大的树，自己在屋子那里也应该是能看到的啊，怎么来了这里才发现。

　　看孟景春抬头望着一棵树面露疑惑，顾不惊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不好意思问，他直接就了当地解说道：“这是通天梧桐，白玉京里每个步入仙阶的人都为它灌输过仙力，它是集众仙仙力长成的，每一片梧桐叶代表了白玉京的一位仙人，是命脉所系。”

　　每一片梧桐叶都是仙人仙力所幻化，仙力强大，梧桐叶自然越绿越大，若仙力衰微，则会枯黄衰败直至凋落。

　　“你也有梧桐叶吗？”孟景春看着满树的梧桐叶问道。

　　顾不惊将手附在树干上，催动仙力，孟景春看见眼前繁盛梧桐叶慢慢淡化消失不见了，能看到下方树冠处有一片梧桐叶，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可它是那般的稚嫩翠绿，仿佛凝聚了整个春日的生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这是一片很漂亮的叶子。

　　等顾不惊收回手，眼前又是繁盛如初的树冠，他的那片梧桐叶，也隐匿其中。

　　瞧着梧桐树周围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叶，孟景春问道：“这些叶子不会掉吗？”

　　顾不惊抬头看着这满树梧桐叶，缓缓开口道：“掉了，就代表那位仙家仙陨了。”或因妖物所伤，或因渡劫未成，或因参战而亡，或因悟道释怀......不是悟道了就能成仙，悟道，只是进入了登仙的门槛，只是能让你看到这一门槛，但又跨不过，让人只能干着急难受。

　　若是修仙那般简单，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仙，那哪还有什么凡人......

　　人人都向往修仙，但殊不知，真的修仙，就连入门，都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事，没有人能帮助你，只能你自己去领悟，要是领悟成了，看见门槛了，那才是真正修仙的开端。

　　就这样的一个开端，有人用了一生去参悟，但终究未果。

　　凡事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字，看的不就是一个缘浅缘深，要是缘分到了，悟得大道，方得自在，羽化登仙，半步逍遥。

　　仙人，也会陨落吗？

　　那为什么还要修仙？

　　孟景春不懂，望向顾不惊，但见他一脸淡然，仿佛早已看淡生死，“你也会陨落吗？”他问顾不惊，语气中，有一丝试探的意味。

　　顾不惊收回看向梧桐树冠的视线，转而看向孟景春，他在这双眼睛里，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是看到了担忧的，他会希望自己活的长久吗？

　　“会，但我会努力让自己活的长久些。”

　　长久地看着你，走完这一生。

　　顾不惊从登仙成功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会陨落的准备。书院里的梧桐树，在有人出山捉妖时，总是会掉落一两片，这对于白玉京的人来说，已经是常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陨落，也许有一天下山捉妖时，会被妖物所杀也不一定。白玉京中，只有仙尊能预见天道，窥视命运走向，他只能尽力让自己活得长久一些。

　　凡人登仙无路，生老病死，祸福相依，寿元耗尽之时，便魂归九泉。

　　登仙梯毁后，仙人成神无门，在仙元消散殆尽后，天人五衰显现，也会同凡人般死去，仙体消散于天地，连个念想也不能留下。

　　是呀，如果终会陨落，那又为何要登仙，做一个凡人，也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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